但那又如何?
只是一道道痕迹,指尖划过时,才能感觉到的一些轮廓。
许多时候,师兄们或是素华与素怀在无意聊天间所说的一些话语,他始终都不曾真正明白。
但他也从来不会去问。
他只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无谓是对是错,更无谓是黑是白。
所以他抗拒蓝皓月的接近,她越是活跃,越是好心,他越觉得烦恼。不想,最好什么都不想,才可以保持住原来的清静无为。
怀中的青色玉坠像一滴冰水,他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冷却驿动的灵魂。
******
在这三天里,蓝皓月果然再也没有到过这房间来,他起先是觉得终于可以回归宁静,但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想到了当日她不辞而别的事情,故此池青玉开始担心,怕她会不会又独自离开,而自己却还傻傻地等在客栈。
于是他虽足不出户,却一直静静地坐在房门内,听着楼梯上上上下下的脚步声。
他记得蓝皓月的脚步声,即便是在闹市里,也可以依稀辨认得出。
在那熟悉的声音尚未出现的半天内,他曾一度坐立不安,可就在他想出门去找她的时候,却终于等来了她从门前走过的声音。
原来她还在。
池青玉久久不能安定的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烦恼,他必须一直关注着她下楼后是否回来。他听着她来来回回,知道她每天都在,如此,便已足够。
******
第四天的一早,他坐在房门口,听到了楼下车马喧闹,间杂着很多外乡的话音。他虽自幼离开了峨眉,却听得出这些人来自蜀地。再细细一听,果然是当日在唐门外遇到过的那几人。
他才想开门,又听蓝皓月那边的房门一开,她飞快地跑下楼去了。楼下欢笑声不绝,想必是在叙着久别重逢的话语。他便按捺了下楼的心思,独自回身,摸到了窗边,默默站着。
片刻之后,顾丹岩敲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又跟蓝姑娘吵架了?”
池青玉正背对着门,他听到此话,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我,免得坏了名誉。”
顾丹岩叹了一声,关上门,道:“青玉,你与我们相处时并不是这样。我不明白你与她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他默然,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顾丹岩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启程。”
“回山吗?”池青玉怔了怔,问道。
“好像暂时不能。”顾丹岩遗憾道,“他们已经跟夺梦楼的申平等人交过手,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申平刚刚被击退,但唐寄勋的手下也受了伤。我们如果这样离开,未免于理不合。”
池青玉愕然:“那你的意思是?”
“至少让他们抵达衡山附近吧。”顾丹岩看了看他,“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与他们一起走,我将身上的钱留下,你住在这儿,等我回来再带你回罗浮。”
池青玉心情低落,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负累。
“不要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他扬起微笑道,“最多以后不跟她吵架。”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以后会怎样。
楼下的声音渐渐减轻后,顾丹岩带他下去见见唐门众人。池青玉下楼的时候,感觉到蓝皓月正从他身边经过,两人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停留。
他故作镇定地随着师兄到了堂中。凭着声音认出了唐寄瑶、唐寄勋,还有一些其他的随行人员。
“啊哟,原来你也是道士?!”唐寄瑶一看到他,便惊讶地叫起来。
池青玉不做声,他并不喜欢这人,也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顾丹岩微笑道:“小师弟自幼在观中长大,言行举止自然都恪守清规。”
唐寄勋虽未曾与池青玉交过手,但那天也看到过他与蓝皓月在一起,对这少年有些印象。此番见他又是另一番打扮,道装肃然,白穗飘飘,背负古剑,颇有仙骨,不过神色始终孤傲不驯。
尽管心中诧异,但唐寄勋还是上前抱拳:“当日还多亏了道长,那枚被正午夺走的神珠方才完璧归赵。”
池青玉低眉道:“不用,举手之劳。”
“对了,那个小女孩这次没有跟着你吗?”唐寄瑶对莞儿的泼辣还未忘记,有意朝着池青玉问。
“她年纪还小,不便总是出来闯荡。”池青玉漠然应道。
唐寄瑶笑了几声,道:“其实也是,你既然是出家人,身边如果常常带着小姑娘,难免会招人非议。”
池青玉抿唇不语。顾丹岩也不由望了她一眼。
******
他们在这小镇上休整了一天后,重新启程向衡山出发。
出客栈的时候,车马喧嚣,池青玉独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知道应该尽量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
“皓月,上马车来!”唐寄瑶高声唤着,池青玉听到有人穿过人群,径直上了马车。随后便是各种声音交错,顾丹岩牵来了马,让他坐上。
唐寄瑶喜爱谈天说地,即便是在行进中也不时发出欢笑声。池青玉一路跟着他们,却始终听不到蓝皓月的话语。这样的情况直到晚上,到了另外的小镇落脚住店,也没有改变。
他们在堂中饮酒闲谈,蓝皓月在场,他也被迫坐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她说一句话。他本就不喜热闹,怔怔地坐在人群间,完全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青玉?”顾丹岩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唤了他,“你在想什么?”
他才一晃神,轻声道:“没什么。”
周围又传来唐寄瑶与众人的划拳声,蓝皓月应该还在,但他还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师兄,我先回房去了。”他很低地说完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顾丹岩想要送他上去,他婉言谢绝,唐门的人畅饮正欢,只是看了看他,便也没有在意。
池青玉自己回到了楼上,推开房门,紧紧关上。
******
那晚楼下的筵席直到很晚才撤。池青玉坐在窗前,听着他们的轰然笑语,加之酒杯碰撞之声,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幼时睡在爷爷背上,听着那沙哑的嗓音唱起的山歌。山风凛冽地吹,草棚四面八方都有寒气钻进,唯一御寒的被褥也卖掉换了米粮,爷爷只能背着他缩在角落,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仅有的慰藉。
“爷爷,爷爷,再唱一首。”他冻得直发抖,但却还想听。
爷爷揪揪他裸在外面的小脚,叹道:“娃儿,你听了这首就睡觉。”
“我睡不着,冷。”他用力抱着爷爷骨瘦如柴的肩膀,“但我听了爷爷的歌就会暖和一些。”
爷爷低声笑,便又哼唱起峨眉的山歌。
山歌里唱着娃娃骑在阿爹肩上去看花灯,花灯盏盏亮堂堂,有龙有凤有牡丹有芍药,看得娃娃笑开颜。
他摇着爷爷:“爷爷爷爷,我阿爹呢?”
“你阿爹出远门去了,要等你长大才回来。”
“你说我生出来后,阿爹也带我去看过花灯?”
“是啊……”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爷爷咳嗽着,又勉强笑:“你还小嘛,忘记了。”
那时的他不知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以为自己真的曾经拥有过,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一切。
“那我还可以再看花灯吗?”
“可以,等你阿爹回来,带你去。”爷爷说着,将他抱到怀里,拍拍他,“娃儿,天黑了,该睡觉了。”
他听话地躺在爷爷怀里,眼睛却还睁着。爷爷叹了一声,将他双目轻轻抚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缩起身子,迷迷糊糊地说:“我要睡觉了,爷爷,我想再去看看花灯。”
“好好,今年就带你去。”爷爷随口应着。
******
那年元宵,爷爷真的背着他去了镇上。周围也都是欢笑声叫卖声,他头一次到那么喧闹的环境中。他闻到了蜡烛燃烧的味道,很多很多,让他很奇怪。
“爷爷,这里在烧什么?”
“那是花灯里点着的蜡烛。”爷爷说着,费劲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娃儿,你伸手,摸一摸这花灯。”爷爷抓着他的小手伸出去,他的手指感到了一阵温暖,指尖下是薄薄的、光滑的东西,隐约有点高低不平,像是有什么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