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从交泰殿前穿过,不一会儿便到了东六宫的东一长街。
眼前是承乾宫,垂拱,飞檐,红砖。
乾隆正要踏步进入承乾宫的大门,却见对面疾步行来两个宫女。
她们面带急色,脚步匆匆,一边走一边嘀咕着什么,行走间,居然都没有看见他皇帝陛下高大威严的身影。
“站住!”
乾隆沉声喝道。
俩个宫女闻声双双侧头,发现这人穿着明黄色的金龙袍,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地告罪起来。
“奴婢们没注意到皇上在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这两个宫女身子纤细,伏在地上,身躯微微颤抖,一副可怜无比的样子。
“朕就那么可怕吗?”乾隆不高兴了,“不过,朕也不是那么小心眼,非得要和你们这两个低贱的宫女过不去。”
他压下心头的不爽,“恩,起来吧,朕恕你们无罪,不过,你们是哪个宫的?何事如此慌张?”
见皇上不怪罪,两人才爬起来,也不敢拍裙子上的灰。
其中一人胆量足些,却也只低着头回答道,“奴婢们是永和宫的,服侍纯贵妃娘娘。刚才,娘娘又咯血了,奴婢们这是急着去找太医。”
她的声音带着点点鼻音,显然是有些要哭的迹象。
“咯血?”乾隆倒是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纯贵妃一直病着,却不知病得这么严重。
“纯贵妃朕好像有一两年没有宠幸过了吧?几次年节上见到,也是病病弱弱的样子,居然病到了这地步吗?”
想了想,他开口道,“那,你们快去传太医吧,朕去看看你们主子。”
说罢,转身往永和宫去了。
“皇上终于去看咱们娘娘了,娘娘见到皇上,说不定,能好上许多呢。”转身往太医院赶去的两人相互交换了眼神,便也高兴了起来。
永和宫中,纯贵妃闭着眼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
她隐约听到门帘拉开,以为是来给她整理屋子的宫女,便也没有睁眼。
直到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掌抚上脸颊。
纯贵妃身体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撞在床舷上生疼生疼的。
她一边躲,一边睁开眼,才发现身前的是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竟然是好久都不曾在永和宫出现过的乾隆皇帝,她的皇上,她的夫君。
纯贵妃瞳孔骤然一缩,张了张嘴,“皇上?”
刚吐过血的她,双唇惨白无一丝血色。神情满中是不可思议和惊喜。
她直呆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
糟了,本宫这是在干嘛?怎么可以直视天颜呢?
“皇上,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曾迎接,请皇上恕罪。”
她赶紧请罪,挣扎着欲起身行礼,奈何双手无力,在床榻上撑了撑,仍然没能坐起来。
“别起来,别起来。朕免了你的礼,你就好生歇着吧。”
“臣妾谢皇上。”
乾隆在床榻边坐下,表情隐隐有些扭曲。
他细细品味了一下刚才摸着纯贵妃脸时,手里摸到的感觉,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因为他惊悚地发现,这个年纪不小了,又病恹恹的纯贵妃,脸摸起来,居然比林贵人的手感还要好一些。
纯贵妃依言斜倚着,她心中波涛汹涌,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悲,又是愁,一时间五味陈杂,气息喘得更急了,面上不由浮现一点红晕,苍白的面颜上像是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一般,有些像日落时天边的云霞,居然衬得她有一种极致的艳丽奢华。
乾隆心头大震。
“朕搜寻了大半个皇宫,竟然是在永和宫找到了佳人,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先辈诚不我欺。“
“爱妃,朕好久不曾与你说话,你近来可好?”
佳人在前,乾隆已经忘记了,眼前的纯贵妃刚刚才吐过血。他舌头麻利地一拐,非常熟练地说出了他讨好美人时的常用开场白,开始和纯贵妃套起了近乎。
“额……”
纯贵妃因久不和皇上相处,原先练出来的伶俐口齿和应对技能都退步了许多。
本来,她正在搜肠刮肚地想,要怎么和乾隆交流,才既得体,又能搏得乾隆怜爱,却听到乾隆这如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不由默然了。
“本宫这要怎么回答?”她纠结起来。
答“不好”吗?
那是万万不能的,宫中妃嫔怨望是大罪的。
答“好”?
可是本宫觉得这违心得本宫的心肝肺脾都要疼了。
可是,她还是咬咬牙,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她看向乾隆,眼神真挚而感激,同时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臣妾很好,谢皇上关心。”
空中飞人和门帘杀手
纯贵妃糟心得不得了,她感觉她的后槽牙都在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疼。
无言以对了半晌,她伸出手,拉住了系在床头的一条绳索。
这绳索从床榻牵到屋梁上,打个圈,再连接到外屋。垂在外屋的那一端,缀着一串大大小小、品质驳杂的铃铛。
“皇上进来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有人给他上壶茶!本宫的脸面都丢尽了……”
纯贵妃有些生气,她无力地咬牙,心头郁卒,“这些奴才,最近真是反了天,看本宫不受宠爱,居然也越来越不好使唤了。”
其实,纯贵妃倒是有些冤枉了他们。永和宫的奴才们,也不完全都是背主的。虽说忠心的没有绝大多数,但也起码还有一小撮宫女太监,还是很为主子着想的。
所谓“生命不息,压榨不止。”宫女太监们被各种私活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哪里能够时时守候在纯贵妃的病榻前?
看吧,最起码,永和宫的这些奴才们,在压榨和被压榨的间隙中,还有那么几个硕果仅存的“忠心”奴才,给她安置了这串“别致”的铃铛。
有了这串铃铛,整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纯贵妃,只需要动动手指,拉一拉手边绳索,这“叮当滴答咚”的声音,就能将奴才给叫进来不是?这样两不耽误,多好啊——
可是,纯贵妃拽着手里这条绳索,却没有感受到这份来自“忠心”奴才们的忠心。她只感到丢脸和愤恨,“这铃铛声音真是好难听,本宫居然在皇上面前过得这么凄惨,本宫还有什么体面?。”
铃声很有效率,眨眨眼的时间,就有一个小宫女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钻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道,“娘娘,您有何事吩咐?”
这个小宫女叫鸣蝉儿,她面上一片菜色,身形单薄非常,放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十万八千里。
她跑的气喘吁吁,也没有给纯贵妃行礼,抚着肚子低头喘气。于是,很不幸地,她没有看见坐在床榻边那尊明黄色的大佛。
她心里还想着,今天运气真不好,居然让我遇到娘娘叫人。
鸣蝉儿眉头纠结,那批手帕子我还没有绣好呢,这个月要交给姑姑的供奉又涨了,希望娘娘的吩咐不要太麻烦,要是像先前那两个去叫太医的倒霉鬼一样耽搁个个把时辰的,我这个月可不想要再挨打啊。
“混账东西!这是奴才对主子的态度?”
乾隆在边上怒了。“朕的爱妃啊,你真是受苦了,宫里居然有这种刁奴,朕今日一定为你做主!”
鸣蝉儿这才看见,室内还有一个明黄色的中年男子。
她没来由地想,娘娘屋子里居然又男人出没,我该不该当做没看见呢?
不能怪鸣蝉儿这么想,实在是永和宫长年不见男人踪影,到永和宫这么久,她都差点忘记了世上还有男人这种生物。
乾隆气得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鸣蝉儿的鼻子,声音里怒气翻滚,像要把她剥皮抽筋。
“妈呀,这是皇帝他老人家!”
鸣蝉儿当然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尊大佛。
进宫前,阿玛那满怀期望的话又在耳边飘来飘去,她长久被管事姑姑竭力压榨,被消磨掉了青云之志,但现在真正见到了皇帝,却连一个泡泡都不敢冒出来,
居然让她在这种情形下见到皇上,鸣蝉儿心里发苦,“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忽视您的,奴婢是真的没有看见您啊。”
她不停地磕头求饶。
乾隆经她一提醒,才恍然发现,这个该死的贱婢居然没有给他请安!乾隆心头的怒火顿时从一个小小的火苗,猛窜成一片森林大火。
他面色涨红,猛地上前几步,也不顾帝王风范,一脚就向鸣蝉儿踹去。
此时鸣蝉儿刚磕头磕完一个,正好抬起头来准备磕下一个,乾隆的飞毛腿正好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力道过于威猛,瘦弱的鸣蝉儿被踹得飞了起来。
鸣蝉儿本是朝着门里跪着的,乾隆这一脚,正好将她往门外踹去。
她感觉肚子上一阵大力之后,视线就一片急速倒退起来,惊慌中,手胡乱挥舞,抓住了门口做隔断的门帘子。
门帘“刺啦”一声断成了两截,鸣蝉儿带着这半截帘子,摔在了门外一丈远的地方。她口吐数口鲜血,登时昏死了过去。
情形急转,其实也不过电石火光的一瞬。纯贵妃手还拉在绳索上没放下来,见到如此残忍暴力的画面,她心狠狠地颤了颤,一股子寒意直从尾椎往上爬,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