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苑眯起眼辨认良久,笑起来:“曾经对神君说过后会无期……”四下环顾一番,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桃花树,“唔,就在那儿,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是。”扶桑神君略略颔首,笑容温雅一如往昔,“幸有今日。”
很多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截受过佛荫的红绳,看过那么多人间的情爱戏码,觉得所谓情所谓爱,定是热烈的招摇的,比卯日星君的那只金乌鸟还要闪耀。所以当传闻中清贵万端的神君以一身萧然蓝袍落在身前,轻描淡写间就收服了狂躁的仙兽时,她确信自己思慕的良人得要这个样子才行。他救她一命,她以身相许,这人间话本子里被用烂的桥段,偏生让人觉得千般合适万般好,够热烈够招摇,绝对比卯日星君那只骚包的金乌还要扎眼。
后来,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她成过亲拜过堂也洞过房,将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捧出去又千疮百孔地收回来,或哄得别人巴巴地送出一番情意,她笑吟吟收下却往死里践踏,最后翩然离去,不染纤尘——她这一生还没完,但过得委实不堪。
历经情关爱劫方可得道,她忽然记起那时候她得佛荫化成人形,碧台莲座上的佛祖笑得那样慈悲——掌管世间姻缘的月老手里掉下的一截红绳,因难求的际遇而成人形,百年后又司掌男女情缘,原来如此,怪不得要堪破世间情爱。
只是她自己尚懵懂无知,又何谈堪破?所以会遇上扶桑神君,再多个青涴,热热闹闹的一场戏敲锣打鼓地开唱。
在镜中时,她曾经那样搜肠刮肚想要找出合适的话来劝慰小蛮,最终百转千回说出来的,却并不是那么委婉——爱一个人,或许并不仅仅是和他成亲,和他永远在一起看日升日落,花开不败。而是你知道他在那里,知道那些个花开花谢的朝朝暮暮他一直在那里,而你守在他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心心念念只牵挂一人,哪怕风景再好,哪怕这如水的宁静并不招摇也不热烈。
她轻轻笑起来,洋洋洒洒的飞花落上裙裾,她却并不伸手拂去。多少个年岁了,终是悟透这一点。
视线落在头顶的花枝上,恍惚间忆起一事。回首间,蓝袍的神君长身玉立,在纷繁花影里,几许落拓疏离。
“神君是否曾至碧虚观求过签?”
半晌,方听回应悠悠响起:“有么?本君不记得了。”
师苑笑一笑:“是。是小仙记错了。”指尖一道青芒,那飞落的万千桃花间忽有梨花朵朵乍然盛开,落英缤纷里,白衣女子的面容极淡,几乎看不清表情,却能清晰听见她带笑的声音:“听闻上一任司缘女吏初次来碧玉城,以一枚同心结贺神君大婚之喜。小仙既得仙缘又蒙玉帝垂爱授以要职,此番初次拜谒神君,仅以这满园梨花聊表敬意。”
几步开外的扶桑神君似是怔了怔,良久道:“是了。本君听闻这一任的司缘女吏乃果子仙,想来与这梨花有些渊源。”
师苑垂下眼去,笑意不减:“神君英明,小仙原为梨子精,名唤师苑。”
飞花簌簌落下,几乎能迷了眼。很久很久之后抬眼望去,那一棵桃花树下原本负手而立的蓝袍仙君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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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道会如期举行,碧虚观向来是附近几处道观中最得名望的,自这道会举办以来,年年都以碧虚观为尊。
道会旨在促进道法交流,建立道观间良好合作关系。当然,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之所以这样的道会年年举办,只要原因还是当地的官府拨了一笔款项下来,这道会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公款吃喝大会。
话又说回来,几所道观的道主也都算是德高望重之辈,在吃吃喝喝之余该谈的总还是要谈一谈的。比如如何增加下一年的香火啦,是不是两个道观之后搞一个捆绑销售啦,再比如最近妖族倒是很识相,没随随便便放小妖出来为害人间啦,如此一番闲话下来,一天就过去了。
青崖子年纪轻轻,刚接手碧虚观头一年时来主持道会,其他道主不是没有轻慢之心的。原本是打算冷眼旁观看个笑话,不想这几年下来碧虚观不仅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渐渐颓败,反而比在前几任道主手里更显声名,加之正是这几年,碧虚观还有个大动作,一举收服了迷惑人心的那只三百年的红狐,又将仙器濯尘收回,这下一来,各道主的神情比之往年都和善恭敬了许多。
一天下来已是劳累,这道会连开两天,是在各道观间轮流承办的,今年是在连雾山的清泽宫。
清泽宫的监院特地吩咐开了几处屋舍给各位来参会的道主居住,一应吃穿用度,无不照顾妥当。青崖子来的时候还带了碧虚观中的一个小弟子随侍,名唤砚斋。
晚膳后,清泽宫的小道士又送来了些茶水糕点。青崖子修道多年,于口腹之欲上一向自制,又不好意思拂了清泽宫一番盛情,只叫小道士随手放在桌上,就自去焚香沐浴了。
清泽宫送来的糕点很是精致,四甜四咸并一盅羹汤,想是今年拨下的款项尚有多余,瞧这大手笔的。那四甜,分别是梅丝儿白糖糕、双色鸳鸯饼、九层芙蓉香沙酥、蜜仁酿江米。四咸又是另一番风味,蔓菁卷饼、翡翠素蒸饺、木耳春笋包、口蘑豆腐卷。还有余下的一盅羹汤,乃清甜的桂花鲜栗羹。因皆是修道之人,所以并未有荤腥。
这些吃食一列地摆在桌上,直看得人垂涎欲滴。砚斋年纪小,正是嘴馋的时候。只是这乃清泽宫送来给道主的,自然没他的份,只能趁青崖子沐浴的当口偷偷趴在桌边咽口水。
青崖子收拾妥当走出内间,正看到砚斋可怜巴巴地盯着那些点心,不时抬起袖子擦擦嘴。青崖子摇头失笑,开口道:“你若想吃就吃了罢。”
砚斋闻言一凛,立马站直了身子:“弟子不敢!
青崖子轻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反正都送来了,拣你喜欢的吃罢。”
砚斋本是孩子习气,听青崖子这么一说立刻雀跃起来,只不过脸上不敢露太多,按捺着应了声,拿起筷子直扑那碟蒸饺。青崖子又摇头笑了笑,翻出□经,在窗下坐了慢慢读。
砚斋晚饭吃了不少,又喜咸食。那四咸倒是一样不落全吃完了,又把一盅桂花鲜栗羹用了一半,这才想起青崖子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要不要用一些?”
青崖子头也不抬,温声道:“不用,你自己吃罢。”
砚斋这才放心把一盅桂花鲜栗羹全用完了,边吃边那眼睛偷瞄窗下坐着的青崖子。他很小的时候被前一任道主碧客真人在山下捡来,就在观里养大了,后来拜了彼时的大徒弟青崖子做师父,从来都见他和颜悦色的。只是不知为何,他恍惚记起几年前的师父,笑起来眼里有异样的流光,也会被住在道观后头的梨子精气得不轻。那时候他还小,只是知道那梨子精一直呆在后头,寻常不往前头来,应该是看中碧虚观的灵气暂居修行的吧。后来听说还飞升了,一晃就是四年过去。
他默默掂量一番,觉得剩下的四样甜食实在吃不下了,就起身收拾了一番,将四碟点心放回红漆食盒里:“师父,这些您不用的我撤下去了?”
青崖子随口应了声,身旁的烛火晃了晃,将倒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有些奇形怪状。修长好看的手指翻过一页书,目光却看过来:“唔……慢些收。”说话间,已经站起身来。
砚斋停下动作,看着自己的师父走到桌边来,视线落在尚未合上盖子的食盒上。窗外月华如洗,他背对着窗,脸上看不清神色。良久才听得一声:“这白糖糕留下罢。”
砚斋应了声,忙上前将白糖糕取出来,又问:“师父这就要用么?要不要再留些其他的?”
青崖子的脊背挺得很直,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似是有一声叹息消散。只是那叹息那么轻,仿佛只是庭前的一株晚香玉悄然盛放:“不用。”停了停又笑开,“原是打算留给一位故人,她应该是用不到了。算了,撤下去罢。”
砚斋张嘴欲说话,还没发出声音来,只听窗子“嗒”的一声轻响,窗下灯台上的烛火轻轻一晃,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带了些许笑意响起来:“为什么不留了?撤下去了我吃什么呀?”
砚斋唬了一跳,忙转身去看。入目是一袭白色的衣衫,仅在领口并袖口用金丝绣了葳蕤的梨花纹,是娇然待放的姿态。再往上点,眉目如画仿佛烟火不沾,让人无端端想起画卷里那些美貌的仙子。她一进来,便是满屋的清清梨花香。
那跳窗进来的女子笑盈盈,只看着青崖子的背影。砚斋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师父不转过身来,而一向自持的师父,此时此刻搭在桌上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
终究是那奇怪的白衣女子走了几步,接过砚斋手里的食盒,吸了吸鼻子,粲然一笑翩翩生姿:“嗯,鸳鸯饼香沙酥我都爱吃,小道你怎的不一起留下?”
青崖子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仿佛还是在碧虚观的浣溪亭中,刚刚饮完一壶“花涧”。他的视线移过来,看着面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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