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以怜背身站在门口,静默了会儿,慢慢一应。
待她取完绣件回来,孟湘环已经到了,正在封衣遥跟前商议着什么,察觉到她,孟湘环斜睇过眼睛,花以怜也抬起头,视线在电光石火间碰撞,若有涟漪,转瞬即逝。
封衣遥虽是听着,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向花以怜,她在旁边寻个位置,从藤萝里取出一条丝线,仔细拈好,对着针眼穿过去,动作娴熟流畅,亮白的银针在她拿来,宛然灵巧的蝶儿在绣棚中上下翩舞,而她神容静谧,无求无欲,就像一个坐在日暮里穿针绣花,一心一意等待丈夫回归的妻子。
眼前画面,让封衣遥望得出了神,内心无端生出一股异常平静的感觉,想她不若普通女子那般,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服,总是一身素白,犹若水墨画扇里一株亭亭玉立的白兰,恬静,好看,使人赏心悦目。
孟湘环发觉他心不在焉,又想花以怜也在此,嘴里支支吾吾的,渐渐也没了声。
封衣遥反应过来,只道:“你继续说便是。”
孟湘环点头,见他毫不在意,便嬉皮笑脸地道:“这小子倒是有些本事,居然能寻到通冥崖来,我看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被他寻到入口,只是这乖乖送上门来的肥羊,岂有不宰之说?不如让属下现在就去把他解决掉!”
封衣遥俊秀的长眉一颦,顾左而言他:“玉晶姬最近如何?”
孟湘环愣了愣:“经过上回的事,安分许多,或许是怕被我们抓住把柄,近来也没有恣意生事。”
封衣遥沉吟,修长白皙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尔后陡然一停,简短逸出几个字:“莫要声张,我去。”
孟湘环大感意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敢劳烦尊使大驾,交给区区便是,还怕打不过他一个乔臻?”
乔臻……名字熟悉得很,在唇齿间细细咀嚼过一遍,花以怜动作蓦滞,恍然大惊——
是他?!
36二救
是他?!
心头震骇的功夫,银针斜穿缎面,刺入肌肤,一滴血珠子从洁白的手指上渗出,宛如摇摇欲坠的蜡泪,溅在雪地里是艳的血花。
花以怜疼得耸下眉尖,立即把手指头含入嘴里,轻轻嘬着。
封衣遥原本就私下留心着,自然注意到这些细节,发觉她这般魂不守舍,神飞天外的样子,竟有一丝怒意涌上,冷冷责问:“你走的什么神?”
花以怜慌张,将食指缩起来:“我……”
封衣遥目光落去,似乎想仔细瞧瞧,这样一双柔弱无骨的纤手,被尖锐的针头刺破,到底会伤成什么样子了?
他仿佛处于愠怒,不曾出声,花以怜也垂首不语,气氛突然就沉默了,倒把孟湘环看得目瞪口呆,就像从万年不变的冰山上,寻到一丝融化的痕迹。要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向处变不惊,兴不起喜怒,而今对方一个小小的举动,居然能惹得他动起怒来?但又觉得……不像是单纯的生气。
孟湘环托着下巴,越想越不对劲,眼珠子跟弹珠似的在二人身上转悠,过会儿想起正事,方结结巴巴道:“尊使……那乔臻……”
封衣遥收回视线,起身往屋外走去。
孟湘环心知他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轻易改变,正要跟去,袖角被人从后拉住。
回首映入,是一对浓而幽丽的黑瞳,宛如一泓冰雪,几乎能照透人的五脏六腑。
孟湘环笑了笑:“你装成柔柔弱弱的样子,还真让我有点不习惯。”
花以怜知道跟这人讲话,十句八句都没个正经,开门见山道:“适才你所说的乔臻,可是乔严公的次子?”
孟湘环吃了一惊:“唔……不错,怎么,你认识他?”
花以怜不置可否。回想怀碧山庄群尸遍地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如今乔臻是乔家的唯一血脉,如果再落入西月宫手里,恐怕必死无疑。
心念电转,她下定决心:“你带我一起去。”
孟湘环岂会猜不透她的想法,右手摇开扇子:“于理不合,我只听过英雄救美一说,你这厢倒是要美人救草包了?况且还是在尊使面前……”
花以怜觉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孟湘环咯咯一笑,玉扇隔在彼此之间,压低声音:“不说别的,以前我可没见过尊使对哪个婢女在意过,对你……嗯,倒可谓另眼相待。”
花以怜内心一紧,盯着他。
孟湘环微笑,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轻摇玉扇,把满身的邪魅风流挥洒得淋漓尽致,嘴里却啧啧不停,意外地发起牢骚:“那个傻小子,整日就会对着窗外发呆,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花以怜听闻他的话,胸口堵闷,脑子里想着祈云修,但很快又逝过封衣遥的脸,像流光电闪一样反反复复地变化着,人物突然就扭成一团,混乱不堪。
她闭口不言,因为自己也做不出明确的答复。
孟湘环注视她的表情,唇畔隐约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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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岭,冷风刺骨,一道尖锐的长啸划破岑寂,巨大的苍鹰在天空上方盘旋,好似俯瞰着猎物一般,随时会直冲而下。
平坦的岩石上,一名身穿蓝衫的少年屹立风中,年约二旬上下,剑眉星目,身材细高,皮肤偏白,肌透秀色,外罩鹅黄披风,在山风里飒然飘扬,更衬得他英俊挺拔。
乔臻双目紧闭,脸上充满悲恸决然之色。不久,耳边响起一阵沉重的“哐啷”声,好比万钧重的铁链在石砖上拖行过,一面坚厚的巨壁缓缓移动,里面走出一个人。
发若乌檀,色泽亮丽,尽管以玉簪斜挽,但已觉发长过三尺,散后必如流泉倾泻一般趋于委地,这还是头一回,发现一个男人的头发会如此漂亮,随风凭空飘舞,拂过绯艳似火的长袍,恍疑血岸绽开一朵神秘而高贵的黑色曼陀罗,修项秀颈处,肤光胜雪,一双天生修长的手白得妖娆,不禁就想到春日中,由它揉碎桃花染满嫣红时的惊心动魄,而那无双容色,简直美得要刺伤人的眼睛。
乔臻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稍后见他只身一人,下意识便问:“你是谁?”
封衣遥掀起微微低掩的眸子,似乎夜色的冷漠,都沉淀在了眼波底下:“你就是乔严公的儿子,乔臻?”
乔臻顿时心生防备,提气凝神,五六名仆从围拢在他周身。
封衣遥声音带着一点嗤笑,像是失去兴致,翻看起自己的手指:“你爹真是可怜,养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居然自不量力地跑来寻死。”
“你说什么——”乔臻目眦欲裂,拳头攥得直暴青筋,厉声怒吼,“我今日就是来为我爹报仇的!说,那个妖女人在哪里?!”
封衣遥诡异一笑:“假若宫主在此,怕是你根本没有开口讲话的机会,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乔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封衣遥默视一阵儿,忽然拂袖转身:“ 你若知趣的话……就走吧。”
乔臻愣住,显然对方的反应令他出乎意料,原地呆站片刻,回过神大喝:“妖孽,你装什么假仁假义!”
封衣遥眼尾余光斜着扫过他,嘴角笑容若有似无,也不理会,径自往洞口走去。
乔臻正要冲上前,被身旁的仆从阻拦:“公子,不能轻易放这个妖人离开,交给我们好了!”
话毕,他带领众人,拔剑直指对方:“妖孽,受死吧!”五六条人影快逾流星,眨眼已分袭向封衣遥背后。
封衣遥察觉,原本垂落的广袖倏忽掀开,宛如金蛛吐丝般,飞甩出无数根细若无物的柔韧金丝,漫天金辉交错,绚丽刹那,缠住几人腿脚。
他冷冷警告:“你们如识实务,就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几人举着长剑,就像被钉在石板的鱼动弹不得,但他们早存赴死之心,彼此互视一眼,同时砍断缠足的丝线,电奔疾至。
封衣遥眉峰一紧,被他们包围中间,顷刻间,袖影遮天,剑光人形俱被笼罩在一片金灿丽光之中,肉眼还未看清楚,便听几声惨叫,金丝交织的华光里爆开浓浓血雾,数条被截断的凌乱肢体飞溅而出,血淋淋地落于地面,惊心触目。
目睹惨景,乔臻胸口一窒,肩膀遏制不住地抖动。
封衣遥则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处,深邃的眼眸缓慢一抬,让人仿佛处于无法喘息的死窖里,声音是雪裹的晶玉,纯粹剔透的冰冷:“不想死,就滚远一点。”
乔臻脸上露出激动而惨烈的笑:“我的全家……都是被你们这群妖孽害死的……与其让我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倒不如以死相拼,即使血溅绝谷,也是死而无憾了!”
封衣遥沉寂的眼波荡了一下,呢喃念着:“苟延残喘吗……”随即展开自己两手,出了神地望着,脸庞上恍惚是凄哀的表情,尔后又扭曲地笑了,“你说的不错,死了……比活着要容易得多,倒不如死了……一干二净……”
他眼神升起一股近乎病态的狂灼,但很快又像被抽空一般,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剩,扭头看他,充满柔情似的,语调很轻很轻:“你父亲跟你大哥,也是被我亲手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