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义父?”玄纱女子出声问。
封衣遥点头:“我自小便是孤儿,被义父收养,但他脾气暴躁……如果知道我私下将你藏匿在柴房,恐怕会引来他一场怒火。”
玄纱女子闻言冷笑:“你是怕因我的关系,被你义父责罚?”
封衣遥本是一番好心提醒,但对方似乎总愿把事物都往人性最坏一方想去,无奈解释:“我被责罚并不要急,但你一弱女子,又身负重伤,我义父若不肯留你,你又该何去何从?”
他明亮黑纯的眼眸里,闪动出毫无掩饰的深切担忧,像倏忽而来的一抹绿殷春意,刮进对方冰寒的眸底。他的担忧,是来自那天生纯软善良的性子,对于遭遇困难的人,都会竭尽所能施手相助,并不包含其他情感。
玄纱女子深深望后,微一眯眸,却是寒芒大盛:“那么届时,我便杀了他们!”
封衣遥大惊:“你这女子,怎的心肠如此歹毒,实在辜负你这娇如春花的容貌!”
玄纱女子不为所动,依旧冷冷地笑:“这世上敢对我出言放肆的人,你倒是头一个。”
封衣遥只在意道:“你究竟会不会伤害他们?”
玄纱女子朱唇像两片盛开的花瓣,轻启吐息:“只要他们不干扰我,我自不会出手。”
封衣遥想事以至此,总不能再将对方轰走,仔细一付,倒觉也好:“这柴房平时只有我会出入,你躲在草垛后不出声或是随意走动,想来也不会被人发觉。”
玄纱女子却不再理睬,落下眼帘,开始运气调息,任他自言自语。
封衣遥不由得闭上嘴,觉她性情实在阴冷古怪,暗叹一声,转身离开。
斜日偏西,胭脂红辉,斜斜浅浅地透过柴房小窗,洒在矮矮堆起的草垛上。
小门被推开,封衣遥拿着食物前来,却见玄纱女子依然闭目而坐,一动不动,神姿宛如入定。他呼唤几声,玄纱女子也未睁眼望来,通过之前交谈,封衣遥依稀了解到对方的性情,不敢随意触碰她,只好将食物摆放旁边,自己跟着坐下。
干完一天的活,只觉手脚酸麻,他倚靠着草垛而坐,不薄不厚的粗衣,却显出清瘦修长的身姿,橘红光辉映照在俊秀的侧面,宛然一痕绝美的朱砂烙印。
过去半个时辰,玄纱女子始终静坐不动,那张迷惑人心的倾世容貌在满身黑纱衬托下,更显雪白妖魅,封衣遥注目过去,内心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想到了另一张纯真灿烂的脸庞,等将来他的小怜长大,也定是位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
想此,他眉眼一片清澈柔和,含着迫不及待的喜悦。
恰好这刻,玄纱女子徐徐睁开双目,冷不丁吐出句:“你在笑什么?”
3萌芽
封衣遥从思绪中省神,接触上她冷若玄冰的眼神,表情有些慌怔地道:“你、你醒了。”
玄纱女子冷哼:“我身受内伤,如不及时运气疗息,只怕性命难保。”
还好刚才没有打扰她,封衣遥闻言一喜:“这么说来,你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
玄纱女子看着他一脸放下心的关怀神情,竟觉几分刺眼,移目旁边,只瞧面前摆放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以及两个馒头,眉尖蓦如针刺般高高耸起:“这是什么?”
封衣遥连忙解释:“我想你一日未食,总该是饿了。”
孰料玄纱女子一挥衣袖,仿佛看到什么脏污杂秽,神色显得厌恶至极:“我岂能用这等粗陋食物,拿走!”
封衣遥一愣:“你……”
玄纱女子道:“我的话从不说第二遍,难道你没有听清?”
封衣遥气得俊容涨红:“我好心省下饭菜让你食用,你既不吃,又何必出言侮辱!”
玄纱女子眼角斜斜睨来,波华流转,映得满室媚色生辉,尽处却凝聚讥诮:“怎么,你平日便吃这种东西?”
封衣遥遏制不住地颤抖,秀美生白的脸庞上虽浮现愠怒,但也难掩因窘迫而生的红晕,如此看去,倒别有一番青涩俊俏。要知道,为避免他人起疑,他自己只吃个半饱,将节省下来的饭菜偷偷拿给她,谁知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挑三拣四,嫌弃膳食粗陋不堪。
玄纱女子似看出他内心隐藏着无比委屈,偏偏不发一言,任他独生闷气。
封衣遥一咬唇:“你、你当真不吃?”
玄纱女子缓缓吐字:“日后你只需取来清露与水果给我服用便是。”
她口吻冷傲,吩咐得理所当然,封衣遥被激得胸口剧烈起伏,偏偏又毫无办法,尽管他与言行素来粗野的江满共处同一屋檐下,但并未耳濡目染,外加天性温纯,根本不会对人生出怨怼之心。
他舍不得将饭食丢弃,干脆坐下来,左右手各拿起一个馒头,低头大快朵颐,玄纱女子唇角勾起讥诮的笑容,再次合眸,运气调息。
当只剩一碗稀粥时,封衣遥动作停顿,转念一想,或许此人性情生来就是如此,孤傲自负,不通情理,又何必与她计较呢。说不定待自己离开,她腹觉饥饿也就吃了。
遂留下那碗稀粥,合门离开。
第二日清晨,封衣遥发现稀粥依然原封不动地摆放地上,便按照她之前所言,取来清露与野果放置旁边。
一连过去五日,封衣遥早晚都会送来食物,而玄纱女子始终闭目静坐,甚少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白驹过隙,流沙难挽,半月时光,弹指即过,封衣遥发现玄纱女子的脸色有着日复一日的变化,已由虚色苍白转为红润娇艳,望之如谷涧的袅袅春华画卷,撩得人心波荡漾,但往后时日,她的神情却愈发凝重,双目紧闭,翠眉揪拢,眉宇上方笼罩一团白气,碎珠大小的汗水簌簌滚落,好似十分痛苦,却一直趺坐未醒。
封衣遥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已完全不知身外之事,随意一个举动,都可害她真气岔乱,走火入魔。
不过对方之前早有交代,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叫醒他,封衣遥心中谨记,是以见她如此神情,也不敢打扰半分。
而玄纱女子偶尔调息醒来,看到的是少年清瘦孤寂的身影,面颊胳膊总会出现不大不小的伤口,但那眼神,却是一如往昔的清明温和,像雪里折光明镜,深深刺入她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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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衬得气氛温暖而安静。
王氏身上披肩单衣,坐在床头仔细做着手中绣工,不时轻咳几声。
“娘!”花以怜从外间跑进来,见她咳嗽,忙止住话音,到桌前端杯清水过去。随即发现她手中绣的不是以往送到绣庄的图样,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奇怪地问,“娘,你在绣什么呢?”
王氏微笑着回答:“江家人曾拜托我替他们做几双新袜,不巧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如今抽得出空闲,就赶紧做了。”
花以怜嘴巴一瘪,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干嘛要管那个江醉鬼!他总是打衣遥哥哥,我最讨厌他了!”
王氏知道她与衣遥自小感情深厚。衣遥那孩子单纯善良,明辨是非,凡事先人后己,自己生病期间得到他不少照顾,而江满脾气暴躁,动辄就打他撒气是常有的事,尽管心里也替这孩子心疼,但她毕竟作为外人,委实插不上话。
“可怜了衣遥,自小无父无母,如果当初能被一户好人家收养……”王氏惋惜地叹息一声,又道,“怜儿,江家人并没有为难过我们,今后在外人面前,讲话不可这般无礼。”
江满是个粗人,但对花家母女的态度却格外不错。虽说王氏早年丧夫,可容貌标致姣秀,生来又有一副巧手。江满的媳妇早年弃家不归,他常在王氏面前套近乎,心中作何打算,王氏岂会不知,因两家住得极近,关系不可闹僵,王氏表面上做得客客气气,态度也一直不冷不淡。除了衣遥,不与江家其他人多做接触。
花以怜乖巧懂事,听母亲如此说,不敢再吐诉心中怒气,水眸眨动,犹若两泓滢滢清湖在月夜里流闪耀亮,小小年岁,已有了几分清丽美韵:“娘,那等你做好,我替你送到江家。”
王氏摸摸她的头,稍后见女儿满怀心事地垂落眉眼,模样欲言又止,不禁问:“怜儿来找娘什么事?”
花以怜仿若不胜娇羞一般,揪着裙边,原地忸怩下,半晌,才把饰物从袖内掏出,腼腆的声音中又混合着些许期盼:“娘,我给衣遥哥哥绣了枚荷包……娘替我看看,绣的好不好?”
粉底红花,迎雪招展,一针一线朴素细致,显然花了不少功夫。
花以怜看看荷包,又注目母亲脸上的神情,颇为紧张。
王氏和蔼地笑了笑:“怜儿的女红愈发上进,图案绣得活灵活现。”
便是做的不错了?花以怜松口气,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不过……”王氏指尖摩挲着荷包绣痕,一字一顿道,“梅花冰清玉寒,生来只有五瓣,为何怜儿上面绣的红梅,却是六瓣?”
花以怜眯起月牙般的眼睛,可喜人地一笑:“梅花图样繁多,光是娘绣给绸缎庄的图案,我就看了不下四五十种,所以这个特别一点……才能让人记住。”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头绞在一起,小女儿心思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