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处囚牛正和狴犴话家常,小悦和黄绮回也识趣地走开了,他们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到,这正是唐小棠想要的效果。
“说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藏着点什么事,不想对你大哥说,也不想告诉弟弟们,”唐小棠抱着膝盖看他,“当年给你吃血豆腐的人,是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睚眦嘴角一撇:“忘了。”
唐小棠莞尔:“忘了?忘了怎么会让狴犴到处去找那吃的,你想找到血豆腐的产地,进而找到给你吃血豆腐的人,我猜得对不对?”
睚眦又不说话了,手帕握在掌中揉成团。
“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她给你吃的,你就屁颠屁颠过去了?”
“怎么可能!”
睚眦有点忿忿,瞪着唐小棠,唐小棠却不害怕,又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血豆腐,引诱道:“说哦,说了这个也给你吃,还给你看你朝思暮想的人。”
挣扎了半天,睚眦终于气馁地放弃顽抗,有气无力地说:“十三年前这里下暴雨,我出来觅食,看到河里漂着个人,就把她捞上来打算吃掉,谁知这人非但不怕我,竟然还敢动手打我,我一个好奇,就没吃她,问她区区一个凡人,来不周山做什么。”
黄家六婶当年一毕业就敢冲到祖国另一头去追汉子,可见也是个热辣奔放的妹子,这样的一个人,在不知道睚眦身份的情况下出于自卫而动手打了他,唐小棠觉得简直太正常了。
“她说陪她男人来走走,结果遇上山洪,被冲散了,我心想那多半是死了,她却说不可能,要去找,还要我陪着一起去找,我说不去,她就拿吃的引诱我。”
唐小棠噗地一声笑了:“那不还是我说的那样嘛,看到吃的你就走不动路了,出息点成不?”
睚眦恼羞成怒:“听不听了?”
“听听,继续讲。”
睚眦于是又说:“她拿出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在山洞里点了火烤,肉香味马上就窜了出来,我活了几千年,还从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肉,就有点……有点馋。”
唐小棠深表理解:“是的,滇式腌制品都要放十几种调味香料,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馋得流口水,何况你还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嘴里都要淡出味儿来了。”
睚眦点点头:“那女的就说了,给我吃可以,吃完以后要驮着她去找她男人,因为她腿摔断了,走不了。我们兄弟几个从来不给人当坐骑的,我本不想答应,可又想反正在不周山也没人看到,驼就驼吧,就答应了。”
“她背包里统共就三块儿那什么肉,给我吃一块,我驼她找一天,等到第四天肉没了人还没找到,我就说我不干了,本来就是为了吃的才陪她找,而且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我说八成是死了,别找了。”
“然后她突然就哭了。”
睚眦漠然望着天际,紫黑色的云层沉闷得如同压在人的心头一般。
“一个人走丢了没哭,摔断了腿没哭,死里逃生没哭,被我吼了也没哭,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实话,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什么她和她男人说好了一生一世都会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还说既然我不陪她找了那她就自己去找,就这么……拖着断腿从山洞里爬了出去。”
唐小棠轻声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睚眦嗯了一声,说:“我从来不信这些爱来爱去的东西,只觉得她就是个傻瓜,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何必要为了一个寻死觅活不把自己当回事。所以……也就没管她,她要走就让她走了,我继续过我的。”
“又过了两天,我去河边洗澡的时候发现她倒在河滩上,还有气,就是昏了过去,手里抓着个包,已经撕烂了,我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包里滚出俩肉【纵横】团子,我当时就想,她男人八成是真死了,这包应该就是那男人的,她一定是睹物思人,伤心得晕过去的。”
天空中猛然一声炸雷,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不出三秒钟就演化为瓢泼大雨,毫无防备的众人一瞬间就全成了落汤鸡。
不周山持续一个月的雨季开始了。
大雨滂沱,天地万物全都在这茫茫之中黯然失色,雨幕随狂风摆荡,狂躁地侵蚀着悬崖峭壁,泥沙混着雨水汇成一股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遇山推山,遇壑填壑,狂啸着、轰鸣着奔腾向远方。
雷声炸响,如在耳畔,电光划过,有若白昼。
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起,就连飞溅出来的水花打在脸上,都如弹丸般有力,打得人生疼。
数人挤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望着外面滔滔的洪水不寒而栗。
“太夸张了……当年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洪泛滥也不过如此了吧?”黄绮回咂舌道。
“差远了,当时不周山整个都沉到了水下。”囚牛淡淡地说。
三个没见过史前洪水的晚生后辈忍不住庆幸自己没生在那个悲剧的时代。
睚眦倚在洞口,出神地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思绪随波逐流,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控制,又回到了从前。
也是一样的天气,雨下得如天漏了一般,闷雷滚滚而来,扯亮一道闪电照得黑夜与白昼无异。
女人从噩梦中惊醒,一屁股坐直起身,背上全是冷汗。
“终于醒了?来喝点热汤。”他既不惊也不喜,从锅里舀了一勺肉汤递过去。
女人喘息着看他,戒备地问:“你是谁?”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儿?”
他懒得回答,只问:“不喝?不喝就饿着。”女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汤碗,斟酌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饿了两天的肚子在这鲜美的肉汤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三下五除二就喝了个精光。
喝下了热汤,身体暖和起来,大脑也恢复运作,女人打量了他几眼,问:“你是上次把我捞起来的那头神兽?这次又是你救我回来的?”
他点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答非所问:“你男人死了,对吧?”
女人浑身一颤,矢口否认:“没有。”
“不用装了,你都捡到他的包了,一个凡人没了粮食能活几天?况且外面的天气还这么恶劣。”
他说这话的时候,纯粹是想要女人认清现实,放弃那无聊的寻找,想办法把腿养好然后回家去才是正经,可好心却总是办坏事,女人不顾重伤重病身体虚弱,紧握着双拳大声冲他吼:“他没有死!我只见到了背包,没有见到尸体,他不一定死了!我要去找他……”
紧接着涌上来的眩晕和欲呕让她没能继续暴躁下去,身体一歪,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起来。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拖着重伤的身躯找一个几乎是死人的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更别说她还是个女人。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还是说那所谓爱情的力量,能让一个凡人变得无比强大?
当晚,女人发起了高烧,一直打摆子,他在洞里生了篝火,又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女人开始很抵触,但他却说:“我有洁癖,不会碰你这么脏的人。”
女人笑了起来,脸颊烧得绯红,她在雨里泥里滚了三天,身上倒确实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她说:“既然有洁癖,抱着我这么个泥人不嫌恶心吗?”
不恶心,很奇怪,女人从头到脚都是泥,断腿的绷带还是他当初绑上去的那些,已经被血和泥水染得面目全非,说不出的脏。但他就是不觉得怀里这个人恶心,抱着她也没有半分排斥感,好像那句“我有洁癖”不过是为了安她心的借口,自己跟本就没有洁癖。
雨季仍在持续,女人留在山洞里养病兼养伤,他则每天冒着大雨到外面去找吃的,把绷带拿到水边去洗,明明是神龙之子,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坏脾气公子爷,却心甘情愿地做着些低三下四的事,伺候的对象,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我究竟在干什么?当初把她捞上来,难道不是为了吃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像给人做奴仆似的。
然而这样的疑问总是找不到答案,时间一天天过,女人的重感冒慢慢地康复了,只是腿伤缺少治疗,仍然好得十分缓慢,他偶尔会在雨小的时候将女人抱到水边让她洗脸洗澡,但从未兴起过偷看她裸体的念头,于是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也许你是对的。”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女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碗说。
“什么?”他没头没脑地听到这么一句,完全不解其意。
女人笑了笑,带着淡淡的苍凉感,说:“孝文大概真的死了。不瞒你说,孝文和家里不睦,早早就一个人搬出去了,父母也不管他,而我呢,家里孩子多,六七个姐妹就一个弟弟,家里缺钱养儿子,就把我两千块卖给了一个寡妇,后来养母死了,就没人管我了。说到底我和孝文呐,都是那种六亲凉薄,注定只能相濡以沫的人。”
他没有吭声,不知道女人为什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孝文对我好,我也想过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了,就是死了,不承认也是死了。”
女人吸了下鼻子,眼眶有点红,却强自笑着说:“他死了,可我还活着,并且还得活下去。”
他用树棍拨了拨灰,刨出一个烤白薯,拍了拍灰,递过去:“别难过了,吃点东西。”
女人接过来捧在手里,却不吃,而是说:“除了孝文,这世上就只有你对我好,没亲没故的这么照顾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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