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花颔首,说罢便俯□子,朝我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沉声道,“姑娘,出去宴客吧。”
闻言,我最后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缓缓将那方盖头盖在了头上,复又站起了身,阿花连忙上前来扶了我的左臂,搀着我朝那个灯火通明的大殿走去。
不知为何,我的右眼皮却蓦地一跳,心头也随之升起了股子不祥的预感,总觉着,今夜,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从我居住的地方到宴客的大殿,其间隔着一段儿不小的距离。
待走近那所大殿,身上罩着一件比称砣还沉上三分的嫁衣的本仙姑,已然是累得浑身是汗。
“姑娘,”阿花握着我的手,隔着红盖头,她压得极低的声音轻飘飘地飘入了我的左耳, “我见你手心里尽是汗水,可是很紧张?”
“……”我面皮扯了扯。
然而,隔着一块红布,阿花又并未修得个隔雾看花的术法,自然是望不见我的神情的,是以,她轻笑一阵,续道,“姑娘家头回经历这事,都是有些紧张的。”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心头却是生出了几丝伤楚,只觉世事真真无常,我轩辕荆和此一生,穿过两回嫁衣,嫁过两回人,然而,何其讽刺,不管是哪一回,娶我的人皆是只想利用我,而并非是真心欢喜我,爱我。
思及此,我嘴角不觉地勾起了一丝苦笑,在阿花的指引下,提起左脚,迈过了大殿的门槛,走了进去。
“新嫁娘,入殿——”
随着阿花底气十足的一声高唱,大殿之中原本喧闹的人声在刹那之间沉寂了下去,而本仙姑嘴角挂着的那丝苦笑,因着那方颇有用的盖头,自然也没有让任何人瞧见。
说来真真是讽刺。
想当初,本仙姑还是个上仙时,曾正大光明地嫁入东皇家,却因东皇先君那些个不成文的规矩而未能参宴,终究成了我成婚的一桩憾事。
而今,为我圆满这桩憾事的人,却不是我的夫君。
我低垂着头,整个大殿静得仿若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一般,在一片沉静之中,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
一双月牙色的短靴映入我的眼,随后便有一只温热的手,缓缓地执起了我的右手,我双眸微动,那只手缓缓地收紧,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
本仙姑此时,心头竟是对这英招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因他的手心,竟也同我一般,亦是湿的。
见状,我不禁感叹,只觉那新郎的衣饰,想必也是极厚实的,是以这英招少君的手心,才会浸出这般多的汗水,思及此,我不禁又生出了一层感叹,只觉这青丘的九尾狐族,亦委实是忒讲究了些。
“你知道么?”
蓦地,英招的声音平静地在我耳畔响起,极低,低得只有我能听见,“我等今日,等了整整两万年,阿荆。不管你我此后缘法如何,你只答应我,此一生,都不要忘记今夜。”
心头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头的地方,然而还未待我细想,英招低沉的嗓音便又在耳畔响起了,只是,这一回,他口中所说的话,却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今夜到场的众宾客。
“今日,是我二人的大喜之日,诸位能赏英招一分薄面,远赴青丘,着实令我青丘浦蓬荜生辉,”他微微一顿,又道,“今夜,还望诸位——不醉不归。”
隔着一方薄薄的红帕,我隐隐望见英招的另一只手中,端着一个盛满了酒水的酒樽,道完这番话后,他将那酒樽凑近了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我定定地望着他,却仍是没法儿隔着一方红盖头望清他面上的表情。
今日的英招,很有那么几分不对头,古怪得厉害,我垂着眼,望向垂在衣摆下的被他握着的右手,只见他的手骨节分明,仿若是使了极大的气力,却并未握痛我的手。
心头涌上了一丝异样,我望着他,纠结了半晌,最终仍是没将右手抽出来,至于理由,却是连我自己也不晓得的。
其实,虽然这人多次冒犯过本仙姑,却并未真正地伤害过我。
英招其人,着实是教人太看不透。
随后,英招便牵着本仙姑,直直地走向了大殿正前方的一方矮几,他迈步从容而缓慢,从大殿门口到那方矮几,不过几十来步的距离,却走了许久。
一路上,道贺道喜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住地在耳旁响起,此时此刻,被英招牵着手,周遭尽是众人的祝福,竟教本仙姑有些恍然。
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英招拉着我在他身旁落了座,阿花亦跟了上来,跪坐在了我身后方。
“少君。”她低低地唤道。
“怎么?”英招的声音不冷不热,教人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帝君同帝后,还是不愿回青丘么?”
“……”阿花没有答话,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
“无妨,意料中的事,不用再派人去请了。”
“诺。”
阿花恭恭敬敬地跪着叩了一回头,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我身旁,替我斟满了一杯酒水。
“哈哈哈……老夫在此举酒一杯,愿少君同夫人,白首偕老。”
蓦地,一道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朗笑在大殿之中响了起来,我心头却登时惊了一惊,眼眶在瞬时之间便湿了起来。
纵是沉睡在女娲族禁地中的三百年时光,使我的记性大不如从前,我仍是在刹那之间便听出了这道声儿的出处——空桓仙君。
未曾想,英招竟是这般有心,我强压下那股流泪的冲动,深吸了几口气,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英招打断——
“多谢空桓仙君。”
道完这番话,他便端起了我案上的酒樽,递给了我,语气冷漠淡然,“夫人,你今日嗓子不大好,道谢的话,为夫来说便是了。”
“……”闻言,我面上的容色一分分地冷了下去,只默不作声地接过他递来的酒樽,掀起了那方盖头的一角,将酒饮下。
早便听闻,青丘醴泽的水酿出的酒,是世间最浓最醇最烈的,如今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一杯酒水咽下,喉咙便已是火辣辣的疼痛,脑子也有了一丝晕眩。
随后又不断地有仙家妖怪来向我同英招敬酒,我也只是默默地饮着,直到第八杯酒下肚,我已然是很有几分晕晕乎乎,却仍是举着酒樽,一杯一杯地朝着口里灌着。
蓦地,一只手摁住了我的酒樽,我迷迷糊糊地抬眼,说道,“放开。”
“……”他摁住我酒樽的手丝毫不动,只压低了嗓子凑近我的耳畔,说道,“他没有来,你便想醉死在这儿?”
“呵呵……”我闻言,竟是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般,“我早便告诉过你,他不会来,你很失望吧……少君。”
“……”看不清英招面上的神情,我只听到他压着嗓子朝阿花说了一句话,语气中隐隐地含着几分怒意,“夫人醉了,扶她回屋。”
“诺。”阿花应声,接着便搀着我的左臂,将我从坐榻上扶了起来,一步步地朝大殿门口走去。
“哟,这喜宴才刚开始,新娘子怎么就走了……”
耳畔隐隐地传来了一道风流妩媚的嗓音,我蹙了蹙眉,定了定步子,却被阿花半扶半拖地带出了殿门口。
奇怪——方才那阵声儿,竟是很像一个人——青耕。
脑子沉得厉害,是以本仙姑并没有多大的功夫去细想,只得由着阿花将我扶了出去。
走在花苑的小道上,我只觉青丘浦的夜风,还真真是冷得紧,经那冷风一吹,我的脑子也比方才清醒了几分,只觉头上的红帕闷得我心头发慌,便伸手将那盖头扯了下来,随手扔在了风中。
“夫人……”阿花一惊,连忙拾起了地上的红布。
“莫要这般叫我——”我睁着迷蒙的醉眼望着她,只觉脚上像踩着棉花一般,软得厉害,口里几乎是吼着说道,“本上仙,才不是你家夫人……”
“夫人,你醉了,随奴婢回房休息吧……”
“醉了?”我身形有些不稳,遂伸手扶上了一旁石柱,蹙着眉头朝她摇了摇食指,笑道, “怎么会呢?本上仙的酒量,那是顶好的,知道什么叫千杯不醉么?千杯不醉……说的就是本上仙这起子……”
“夫人,夜里风凉,莫要着凉了——”说罢,阿花便上前来扶了我的手臂,使了力气要将我捉着石柱的手掰开。
“放手——”我紧拧着眉头一把将她挥开,身子缓缓地顺着石柱子滑了下去,“连本上仙的丈夫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
“怎么会呢?”阿花又上前来扶了我的手臂,朝我恳切道,“夫人,少君很关心你,奴婢从未见他待任何女子这样好过……”
“不,”我捂着隐隐疼着的心口,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觉有许多许多的水珠子在接连不断地从眼睛里漫了出来,口里轻声地呢喃道,“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夫人……”
心中那份儿隐隐的疼痛仿佛是绝了堤一般,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我只觉痛得像是要立时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