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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待君安 (千里行歌)



那厉鬼被我放出来时身上怨气已经被灯笼烧得一干二净,她睁着一双浮肿空洞的眼睛病恹恹跪在宽敞光洁的空灵大殿上,牛头马面两排一溜儿立着颇有气势。

她发丝垂下盖住了一半边雪白的脸,不知是否在听审,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死了。

我指引她走过黄泉路通往奈何桥。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在酆都住一会儿?”我提着灯笼,朦胧地映着脚下的路,路旁彼岸花红艳艳一晃而过。

王夫人一直在飘,低着头,身子单薄如一只细细纸鸢。

末了到了桥前,桥下水汽蒸胧,白氤瘖一片,而血红的忘川染了河面上缥缈的雾,遮掩了彼岸的模样,阴间生魂默默走上桥,桥上望乡台孟婆婆正一碗一碗舀着汤递过去。

这一世尽断于此。

王夫人那一身明艳的红裙倒是和这满岸的曼珠沙华和那身后的烟幕映衬得紧,她立于河前垂眸望了河面一阵才出声,声音嘶哑,“你不是道士?”

我哽了一下皱皱眉,“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道士呢,你见过等人死了再来收鬼的道士么?生死薄上写好了他们就那个时候死,我也只是个秉公办事的阴差。”

她又静静看了一阵水面,然后回身缓缓步上奈何桥。

“他说过会爱我的,一辈子好好爱我的。”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声调没有起伏,目光空无地放到远方。

“可他就爱上那个狐狸精,他不要我了,他怎么可以不要我,他明明说了爱我的。”

我慢悠悠随在她身后。

“后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凭什么,她是妖啊,凭什么她可以被原谅,凭什么我要被抛弃?”

她幽幽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眶里淌下两行血来。

“夫人,您死后化为厉鬼作恶多端,那阎王爷的令您是听了的,虽然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但您以后投的胎也不会好哪里去……”她连着好几世都是畜生道,我未说出来。

她怔怔看着我,鲜红的唇角忽而弯出一丝妖媚的笑,有些鄙夷,有些怜悯,又有些凄绝,只有脸和目光都是惨白的。

“你懂什么?”

她歪歪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这般,怎可能懂人间情爱?你们根本不懂情,根本不懂。”

她轻轻说完,我低头便抖了抖灯笼上的浮游光屑,微微笑道:”是是,我不懂,王夫人您还是赶紧上路吧。“

她没听见一般早忘川前立了一会儿便走过了奈何桥,裙角飞扬,盛满汤水的碗空掉重新搁在孟婆婆枯树般皱褶的手上。

我见她身影没入雾气中,耸肩笑了笑提着灯笼慢慢往回走去。

事后我回府上休整,小黑拿着一袋桃花藕糕来了。

我捧着藕糕吃的无比欢乐,小黑坐在厅堂一端的红木椅上托着脸注视我,过了会儿才说:“你若将她烧干净了,便可增加数十年修为,况且那厉鬼本应魂飞魄散不可超生。”

我呵呵笑了两声,捧着藕糕继续吃。

“小黑,我可说了我是个好姑娘。”

在遇见王夫人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那话折子里的书生还有一原配夫人。

他和狐妖的恋情为后世津津乐道,只不过八十年过去了,谁都不会记得他还有位妻子,起初他愿意娶回家并发誓保护一生的那名妙龄少女,连夫君他自己都忘记了。

就像我一样。


第二章

阳世里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恰巧我叫牡丹,而且还是个索命的阴差。

七百年前我二十一岁,死在自家桃花小院里,死后来了地府做了阴差,做了几百年在酆都混出小名气,俗称花儿爷,日子过得风流而滋润。

后来想想,都七百多岁了,阴差就是好,如花美眷却永不曾似水流年,很多生前的事情本以为是惊天动地如今却只有指甲壳儿一般大小的鸡毛蒜皮小事儿了。

在酆都除了勾魂修炼闲来无事,听得最多的便是天上的八卦,而八卦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情劫。

情劫情劫,把那云端的神仙大人丢进凡间抓摸滚打一番,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怎么着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儿,九重天上的人向来臭屁,人间滚一滚,一身狼狈回来,我们这些做鬼的好不快意。

当然情劫这种东西落到自己身上就坑爹了,我坚信这怎么也不会犯到我身上,就算犯了早犯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不过天意的事儿谁说得准,那司命星君委实是无聊甚紧,否则我日后哪来那么多天雷狗血被酆都的鼠辈们八卦了上百年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后话。

我了结王夫人厉鬼一案后好好休息了一阵。

毕竟厉鬼这东西,不好招呼,稍不留神自己也被她给吃了,况且那王夫人猖狂数十年一直寻不到踪迹,怨气一度震下地府惊动了地藏王菩萨——的坐骑汪汪,那只喜欢吃桃子的大狗。我解决她后很长一段时间爹爹见到我就是笑眯眯的,顺带一提,那阎王爷便是我爹爹,认的爹爹。

我那之后第一次接单子去阳世收魂回来时便发现了酆都的不对劲。

那天酆都的气氛很不一般,我勾了一灯笼的魂回来丢到狱卒那边验收,那魂火都旺得快把我灯笼烧着了,灯笼下面那朵画上去的牡丹更仿佛开到极致颤抖将花瓣蜷缩,我一抖手柄,那火焰幽幽一团团飘出来,如水面上空空胧胧的浮游花灯。

狱卒那边对着名单册一只只数着辨认,灯笼上的牡丹花低头枯萎下去,我便整了整空掉了的灯笼顺着折痕将它压成一小片揣进袖子里去找小黑。

我让小黑给我总结一下。

小黑说:“今儿酆都紫气东来大有富贵之相,想来是神仙驾到了。”

原来是神仙驾到,我拉小黑去看,便看见天兵天将——那着实是天兵天将,云烟缭绕丝带盘缠仙气十足,就跟话折子里写的一模一样。

四只天兵云雾缭绕地押着一个浑身血的人刚刚离开阎罗十殿,在我们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黄泉路尽头的奈何桥,黄泉路两旁彼岸花娇艳盛开,赤红赤红地于阴霾般的酆都中格外鲜艳。

看见那个人我还是小吃了一惊的,转头问小黑:“你确定他是神仙?”

小黑不语,脸上没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人。

“好吧,如果不是神仙,”我换了个说法,迟疑道,“你确定那个……算是个人?”

我又把目光放过去,那个人全身血肉模糊,看身材应该是个男人,我无法形容他究竟受过什么刑罚,身上的衣料和伤口全部黏在一起分不清晰,身躯上密密麻麻刻印闪着金光的封印咒文,脚下沉重的锁链随着步伐一阵一阵响,响在这片阴冷的土地上,一路血迹。

我又仔细看了看,连面孔都看不清楚,在阴曹地府呆这么久什么惊悚场面没见过,只可惜这位模样委实难以入眼,思量一番,甚是怀疑他是凌迟而死,又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息,不知到底是不是是神仙。

“小黑,就算是个人类,犯了什么天条被折磨成这样?”还被四位天界公子护送着,委实佩服,“该不会是偷了天帝的媳妇儿吧?”

小黑点点头,“很有可能。”

那四位天上的公子送到奈何桥头便停下了,跺了跺长戟,那男人的脚镣啪地一声碎了,碎片粉化游曳消失如星辉。

他缓缓走过桥,望乡台上孟婆婆从大锅里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地递过去。

他接过,手背上的血滋啦啦淋着滴下来。

我跑到奈何桥边凑热闹看着那男人把那碗汤喝下去,他喝完了把碗还给孟婆婆时,目光落了过来。

我心里一怔,他当真的是望过来的,那张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的面容转了过来。

难道又是一个被我迷倒的?敢情我比天帝媳妇儿长得好看?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完全忘记了前些日子被诸多凡人认成男人的事实,虽然现在一身黑衣不甚风骚,我还是自恋地扭了扭腰摆了一个姿势,对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妩媚的笑容。

哪知那男人身形一顿,背过我转身就走下了桥。

我顿觉无趣,小黑走过来问怎么了,我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捧着委屈状,“小黑,我小心肝受到了伤害,人家要吃西街的桃花藕糕。”

我以为这件事过了就过了,过了些时日阎罗十殿召我,说是急事。

我不紧不慢地左手提黑裙子右手提明晃晃的红纸灯笼走到殿上,阎王一看我那灯笼就捂眼睛,“坑鬼啊,那阳气生生灼瞎了老夫的眼,牡丹你速速将它处置了再过来,老夫有事与

你相谈。”

“不是生魂阳气重,是爹爹您宅得太久了,”我把灯笼挂在殿旁的房梁上吹了口气,灯笼里的游魂蹿得更加厉害,纸上描着的那朵精致牡丹重重叠叠打开了完颜花瓣,印着葱茏火光看上去好生美丽妖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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