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必多礼。”
阿娇猜测刘彻一定以为自己有什么阴谋诡计,没关系。一心扑在政事上的少年天子,又能有多少心思分给皇后呢?日子一久,自然习惯她的变化。
两个各自落座。
此时还没有高足家具,但宫廷里讲究享受,矮足的床,供一人躺着休息的榻,独坐的枰都有了。说是坐下,姿势更类似于如今所谓的跪。
不过“坐”太久腿肯定会麻,便出现“凭几”。
阿娇用的这一个为漆木质地,上面是微微下凹的几面,两侧装足。她将膝纳于几下,身体前倾,双手伏在上面。
刘彻问:“皇后的身子如何了?”
阿娇:“时常还会有晕眩感,恐怕要再修养一阵。好在太医医术高明,伤口已然结痂,没大碍了。”
刘彻自然要赏太医,赏完之后,两人面面相觑。
阿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猜刘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早已习惯针尖对麦芒,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能力。
这个时候,午膳送来了。
阿娇忙让膳房的人进来。
两个年纪不大的内侍脱鞋进外堂,抬来食案。后面跟着六个侍膳宫女,专捧一应器皿、食物,伺候贵人用膳。
一碗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拉面率先放在阿娇的面前。
刘彻问:“这是何物?怪雅致的。”
只见下窄上宽的大碗中汤汁清澈,一团透着淡黄色的、粗细均匀的面窝在其中,形如盛开的菊花。汤面上浮着嫩嫩的韭叶,还铺着切得极薄的肉片。
从纹理看应当是牛肉。
《礼记·王制》说: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朝廷有明令,“毋屠杀牛马”。不过老死、病死的牛还是可以吃的,皇室贵族要想吃牛肉很容易采买。
这一碗面味道怎么样不好说,色彩足够丰富,能引起人的食欲。
刘彻还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三餐按时吃的情况下,偶尔还要加餐,更何况他打早上起就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如今闻着香味,腹中一阵嗡鸣。
“这是拉面,”阿娇不欲多说:“陛下,您要尝一尝吗?”
刘彻点头。
阿娇吩咐程安:“你去办,烤的鹿肉丸子也准备一些。”
说罢,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挑起一口面,占住嘴便什么都不用说了。这面筋道有劲,火候掌握得极佳。汤鲜,清澈,但味道浓郁。不是阿娇吃过的最好吃的拉面,但鉴于中宫膳房的庖厨是第一回 做出成品,在她心中已然及格。
阿娇一碗面还没吃完,皇帝的膳食便送到了。
这帮人精明得很,阿娇只有一碗面的饭量,厨下却不可能只备一个面团子,万一主子吃得好要再来一碗怎么办?临时再和面?迟迟无法满足主子的要求是失职。
阿娇朝刘彻的食案看了一眼,发现刘彻碗里的面分量和她的差不多,大概是膳房顾及她之前给的食方上的要求,怕给的面太多堆在碗中不好看,铺的牛肉也是薄薄一层,却另给了一大盘切牛肉,还备得有酱料。
两人面前都有一碟子鹿肉丸子,用细长的竹签串着。
阿娇拿起一串足有三个滚圆的鹿肉丸串串,咬下去外皮焦脆,内里柔软溢汁。丸子在制作的时候就已经调过味,不需要蘸酱,咸口微甜,突出肉本来的滋味。
刘彻没动鹿肉丸,而是拿起筷子吃面。
时下的面食都叫饼,蒸制的叫做蒸饼,煮的叫做汤饼。汤饼筷子粗细,擀成薄片,煮熟食用。并不会像阿娇提供的食方一样,和面时对水的温度有讲究,又要九九八十一遍揉。以至于细细的面条湿滑润口,有一种柔韧弹牙的绝妙口感。
很快,一碗面下肚,刘彻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阿娇看在眼里,庆幸此时都是分案而食,一人面前一桌,中间又相隔一段距离,她不必考虑要不要展现出温柔的一面,掏出帕子,给丈夫擦拭汗水。
青君端来水给她净手,又端来药。
阿娇忍着药的苦涩慢慢喝,好在没让她耗太久,刘彻已风卷残云般把食物通通吃完,丢下一句“皇后好好养病”,带着人走了。
“娘娘……”
程安担忧的看着阿娇,心说陛下一来一去的也太敷衍了。要她说,还不如不来。
阿娇一口干掉剩下的半碗药,“难得日头好,扶我去外头庭院里坐会子。”
程安发现自家主子脸上没有一点伤心的神色,有的只是……轻松和……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 《阿娇》日更~剧情慢热。
一、引用部分——《礼记·王制》说: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二、部分器皿、衣物、物件的描写,参考《到长安区·汉朝简牍故事集》、《汉代妇女生活情态》。
第3章 红糖汤圆
早已把椒房殿远远抛在身后,刘彻才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皇后似乎有些变化……”
这一顿吃得舒心,和“饼”有很大区别的“面”新、奇且合胃口,唯一不足的是拉面的量太少。这已经是他连日来难得好好用过的一顿膳食了,同时也是近一年以来,他在椒房殿待得最不烦闷的一次。
春陀回想片刻说:“想是皇后凤体未愈,不怎么爱说话。”
“你也觉得皇后一闭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吧?”
春陀干笑,哪敢答话。
刘彻哼一声,“恐怕是有人给她支的对付孤的新招。”
“这个我懂,”春陀伸出一个拳头,再缓缓打开:“伟岸男子如手中细沙,抓得越紧越会从指缝里漏出去,要松弛有度才能彻底俘获男子的心。”
“你个老家伙。”
刘彻抚掌大笑,慢慢的、笑容逐渐消失,“孤不是一般的男子,孤是天子。这世间没有谁能俘获孤!”
……
阿娇在椒房殿□□院里歇了没多久,便听外面传来喧哗声。因为她受伤的部位是脑子,伴随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太过嘈杂会引发身体上的不适,出现晕眩感、恶心反胃,故而椒房殿里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全都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哪会高声嚷嚷。
不必阿娇问,程安主动说:“窦太主在外头遇见北宫的冯立,起了争执。”
窦太主乃是阿娇的母亲,景帝时封馆陶长公主,刘彻即位后尊称为窦太主。
对于母亲的到来,阿娇并不感到意外。自从她受伤之后,窦太主最多隔一日便要进宫看看,谈不上亲手照顾她,宫女太多使不完,但拳拳爱女之心真切无比。
至于北宫的冯立……阿娇从记忆里翻出此人。
北宫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的居所,因她的面子,冯立在几宫中颇吃得开,在主子们面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阿娇记得,冯立主要负责宣达太后诏命,沟通内外的事项,官职为大长秋。
“冯立带了什么旨意来,触怒阿娘?”
青君不敢回答。
程安有一点很好,任何事都不瞒着阿娇,有问必答。她硬着头皮说:“太后昭令,上林苑宫婢卫子夫孕育皇嗣有功,封为七子,移入掖庭……”
话音未落,窦太主绷着一张脸走进庭院,衣角纷飞,带着一股要将厚重宫门击碎的气势,双眼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抿着唇将一卷黑色的书帛丢在阿娇脚下。
“你瞧瞧,这母子俩是怎么羞辱我们的。”
阿娇把书帛捡起来,打开一看,内容和程安说的没什么区别。要说卫子夫怀着孕住在上林苑的确不合适,那里是前朝遗留下的一个宫殿旧址,未来似乎会被刘彻进行修缮和扩建,现在却只是做游猎之用,环境和未央宫没法比。
阿娇对卫子夫没有恶意,她清楚自己“未来”的失败不是因为卫子夫的存在,没有卫子夫也有别人。
“程安,拿我的玺绶来。”
窦太主四十多岁,瞧着却和三十二三的妇人差不多,头发乌黑,只是时光留在面容上的细微痕迹偶尔也会显露。比如生气的时候,鼻翼两侧旁的纹路便会显得很深,面貌立时凶煞起来。
此时,窦太主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阿娇,吓得周围伺候的人都胆胆战战。
阿娇让众人退下,窦太主再也忍不住,斥诉道:“这老媪特地派人来传旨,和骑在你气头上作威作福有什么区别,其心可诛。你难不成还要如他们的意?”
“阿娘,你知道王太后的性子,她恨不得把陛下拴在椒房殿。只可惜,劝不动陛下而已。按照宫中的规矩,嫔妃一切事务均由掖庭令掌管,凡府藏、庭狱、幸遇、宿卫之事,皆需上报中宫皇后,更何况品阶升降的大事。太后可以下懿旨,但我若不加以玺绶,封存归档,卫子夫的待遇就算全按照七子的位份来,她也不是真正的嫔妃。故而太后派人来传旨,也是无奈之举。依我看,封卫子夫做七子不是太后的本意,恐怕是陛下的要求。”
窦太主不觉得自己冤枉王太后,他们母子俩是一丘之貉。
“不管是谁的要求,都不能让他们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