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或者说,我强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多可笑,有时候真相明明已经摆到了眼前,却会因为胆怯而不敢去看。”
梅菲歪了歪头。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片白花苜蓿海。
白茫茫无边无际,绿茎有二十英寸高,人在里面躺下,好像就陷进了梦里。
“经过三个月的自欺欺人,我抓住了他将和印的机密文件外泄的证据。”
他省略了很多。
陆景瀚被救援后第五十六天,陆景和收到了一份案卷报告,内容为警方破获的一处犯罪窝点,里面有一具死在手术台上的尸体,卷末附上了照片。
尸体颅骨被人取下一块,暗红的毛细血管脉络网细密地铺开,颅内腥白的大脑皮层表面,附着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正方形片。
警方的报告里写到:“经过粗略的分析,该脑芯片可能拥有替代神经电传导的作用。
根据附着脑区推断,所替代的功能可能为逻辑、记忆、自主意识,以及部分语言系统。”
陆景和将案卷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
不管他再如何反驳自己、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无法遏制的恐怖念头仍然一个接一个地浮现。
被警察一窝端了的小实验室开发不出如此精密的芯片,始作俑者必定另有其人。
小实验室拙劣的模仿失败了,可芯片真正的开发者是否成功过?
逻辑、记忆、自主意识,以及部分语言系统。
思维混乱、辞不达意,还有……失忆。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面对亲爱的哥哥时,他会不断地、一刻不停地自我劝说,拼命在陆景瀚身上寻找说服自己的证据,告诉自己,陆景和,你看看他温和的笑容,怎么可能是芯片操控?
可有时候,他又好像已经透过陆景瀚的颅骨,看到了他大脑皮层上附着着一个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正方形片。
那腥白的、干枯的大脑,里面装着早已死去的陆景瀚。
而他的身体还被令人作呕的怪物操纵,拖着沾血的脚步行走,用腐烂的嘴唇微笑。
此时他胸中便会涌起莫大的愤怒和憎恨,恨不能当场拿起刀捅进‘哥哥’的心脏里。
与哥哥的相处不再令人期待,每分每秒都成了一种煎熬。
他像怀抱着烧红的烙铁接受审判,审判者有时是他的多疑,有时是他的恐惧,有时是他对陆景瀚的爱。
直到他找到了陆景瀚向外传输机密文件的记录。
伤口溃烂,散发腐烂的臭味。审判者宣布了判词。
有罪无疑。
他独自带着证据前往陆景瀚暂时居住的高层公寓。
面对逼问,陆景瀚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得好像机器。
然后他从26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
人工智能的自毁机制。
陆景和这么想着,但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好像患上了癫痫。
最后,警察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用密封袋装着,放进了他手里。
陆景和麻木地接过芯片,像接过另一块滚烫的烙铁。
陆元希知道真相后受打击太大,旧病复发,患上了血管性痴呆,再也没离开过疗养院。
陆景和顺从地接受了和印总裁的职位,或者说镣铐。
从此陆景和就消失了,世间只剩下和印新任的,冷静的、铁腕的、狠辣的,陆总。
“……芯片写入了自毁机制,事情暴露后他就自杀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很长,他们一前一后地在花丛中漫步,看起来几乎称得上亲密。
梅菲眨了眨眼睛。
陆景和最后的语气里不小心泄漏了些被他牢牢藏起的情绪,那是什么,落寞?悲伤?还是悔恨?
她小跑两步,轻轻捉住了陆景和的手腕。
“我很抱歉,陆景和。”
陆景和在原地站定。
他扣住梅菲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梅菲被他拽了个趔趄。
“你最好是真的抱歉。”
他星空般的眼眸里酝酿着一场风暴,拇指在梅菲腕间轻轻摩挲。
梅菲臂上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
陆景和的动作根本不是什么亲昵温柔的抚摸,他在寻找梅菲的腕动脉搏动。
捕食者都喜欢感受猎物的脉搏,就像他们喜欢听到齿尖咬破猎物血管的声响,喜欢尝到猎物温热的鲜血涌进口中。
“你最好是真的蔷薇,你最好是。否则。”
陆景和无懈可击地微笑着。
“我保证,你一定会比他死得更惨。”
6. 六
▍寂静,死亡一般的寂静。
夏彦找到了仿制药品的工厂所在地,就在距离宝青村十八公里的三泉村。
之所以叫三泉村,是因为有三条河流于此汇聚,然后共同成为未名河。
曾经有家化工厂想在这里沿河修建,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在人迹罕至的山脚留下一个空壳。
的确是藏匿的好地方。
夏彦来秘密勘查过几次,废弃化工厂所在位置太偏僻,仅有一条已经开裂的柏油路通往大门。
背面则是没有修缮过的土路,杂草丛生,崎岖泥泞,通往河边的鹅卵石滩涂,汽车很难行驶。
他找到了不少非法制药的痕迹,还拍到了囚禁的证据。
左然联系了严巍,得到了他的高度重视,为此出动了刑警。
作为最熟悉废弃工厂地形的人,夏彦特别参与了抓捕行动。而作为陪他来过几次的人,梅菲自告奋勇当他的联络人。
但本应该和左然一起留在三泉村参与对当地居民调查的陆景和却非要跟来。
梅菲不用琢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会伤害夏彦。”
这句是真的。
陆景和带着挖苦的声音从无线对讲机里响起:“是是是,我百分百信赖你,梅菲小姐。”
梅菲按住对讲机侧面的讲话键。
“信不信由你。”
说完,她拿着对讲机的手便垂了下去,懒散地搭在越野摩托车的转向把上。
知道梅菲能熟练地驾驶越野摩托的时候,夏彦还吃了一惊。
“我都不知道你会骑这个呢!”
越野型的摩托车相较用于比赛的跑车,被设计得重心更低,座椅更高,轮胎更大,对新手来说的确不好掌控。
但对于赛车都骑过不知多少回的梅菲来说,小菜一碟,她只试跑了两圈就掌握了技巧。
“以前无聊的时候学过一点。”
梅菲取下头盔,一偏脑袋,手指勾住马尾将发尖从衣领里扯出来,才转头冲夏彦勾起嘴角,动作自如又潇洒。
夏彦看呆了,半晌才走近,伸手扶她下车。
“好帅啊,我的华生。”
“这下你比我都帅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他独自进出罪犯的老巢数次仍全身而退。却还是会对蔷薇身上每一个闪光点都不吝赞美。
因为他爱蔷薇。
说出这句话时,他珊瑚红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藏都藏不住的喜欢。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不像任何人,不必与任何人相比,不比任何人卑劣。
每当梅菲与他对视,都仿佛要被他眼里的爱意淹没。
温柔的,包容的,深沉的,纯洁的,神圣的,某种堪称永恒的爱,几乎存在于每个他望向蔷薇的视线里,宛如神降下的赐福,像圣水一样洗涤着梅菲的灵魂。
有些时候,甚至让她产生了自己可以够到天堂的错觉。
谁能拒绝呢。
今夜月明,六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进了无人的柏油路,特意调暗的车灯若隐若现。
梅菲跨着越野摩托待在稍高处的盘山公路边缘,陆景和的车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隐没在山林厚重的阴影中。
人迹罕至的深山连空气都和城市不同,哪怕是春/夏/之/交的躁动季节,也浸透了松木凛冽的清香。
梅菲的童年也在幽静的山谷中度过,不同的是,那里种满了大片的鲜花,每到这个时节,任何一次呼吸都充斥着发腻的甜味。
花香,鸟鸣,蜜蜂的嗡嗡声,血管一样的落日,还有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梅菲深吸一口气。
山睡着了,偶尔掠过的凉风是它的呼吸。
孤零的寂静不费吹灰之力吞没了梅菲,她束手就擒,放任自己慢慢沉没。
这是山的梦。
冷漠又温柔的梦。
手里的对讲机忽然传出嘈杂的电流声响,梅菲惊醒,连忙拿起对讲机。
“……你为什么认为我自我束缚?”
是陆景和。
梅菲失望地放下了手。
过了一会儿,她才按下讲话键:“陆总,我们相距不到一百米,也许你可以直接走过来问我,不必占用频道。”
陆景和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下车。
僵持片刻,梅菲终于投降。
“因为你很违和。”
“哪里违和?”
“很难解释……”
她思索良久,仍旧无法将自己模糊的感觉用语言表达。
最终只能说:“我可以感觉到。”
“?这算什……”
陆景和话音未落,清亮的警笛声破空响起,吵醒了沉睡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