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景和沉默地倾听着,甚至嫌自己的呼吸声太过吵闹,让他无法清晰捕捉到梅菲的每一个发音。
“在那里遇到了我父亲。我的父亲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有权有钱……咳咳……可能不及陆家有钱,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富有了。”
“他们相遇第一天,就问我的母亲,想不想去翡冷翠美术学院学画画,他能解决学历问题。”
梅菲笑了笑。
“咳咳、咳……尊贵的王子捡到了落魄的灰姑娘,像不像童话故事。”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故事。”
“我的父亲,是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他慷慨地向我母亲伸出援手,只是因为我的母亲很美,美得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些帮助在他心中,都是为了得到这件珍宝必须支付的价钱罢了,和拍卖会上的筹码没什么两样。”
“灰姑娘运气不好,她遇见的不是王子,是恶狼。”
“他……咳咳、他将我母亲关在他陈列收藏品的庄园里,偶尔回来,都带着他的朋友。
我的母亲会被隆重介绍,因为我父亲认为她是一件相当珍贵、相当让人眼馋的宝物,很拿得出手炫耀。”
“我母亲所有的证件都在我父亲手里,她不会说中文。所以我父亲特意将她带回国内,雇佣的仆人都是国人。
偌大一个庄园,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囚禁的。却没有一个人帮助她,甚至没有一个人在意她,不管她是在哭,在吼,在摔东西,还是在自残。”
“他们只会日复一日地冷眼旁观,说着相同的话,沉默地收拾狼藉,期盼只要自己装聋作哑,每一天就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也许在他们心中,那个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的外国女人,根本算不上是人,只是一只被人饲养的小翠鸟。”
“……那你呢?”
陆景和第一次忍不住插嘴。
“你也是被这样……这样对待的吗?”
梅菲听出了陆景和话音里暗藏的不忍,她抿了抿唇,唇角勾起。
“我?我不是。”
“我很聪明,我会说中文,不管是钢琴、马术还是舞蹈我都学得很快,我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也会讨好强权。”
“我很好地适应了我父亲制定的规则,并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对我很满意,甚至会带我出席我母亲没有资格参加的酒会。”
“我比他其他的孩子都聪明,而且遗传了母亲全部的美貌。
他的正妻是家族安排的婚姻,那个女人相貌平庸,所以她生下的那三个孩子。”
梅菲表情竟有些得意。
“都没我漂亮。”
陆景和哑然失笑。
是了,她的确不会是甘愿受委屈的人,相比她所描述的母亲的纯洁美好,梅菲更像一只狡诈、妖艳、放荡、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邪恶的小兽。
“为了得到我父亲的青睐,我非常努力。
我甚至会因为母亲耽误我练习钢琴而发火。
我嫌她太无知,居然仍相信凭她毫无用处的爱意能打动那头贪婪的恶魔。”
“我拒绝花费太多时间陪她聊天,尽管……咳咳、咳咳咳……尽管我是那座牢笼中唯一一个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的人。尽管长达十二年的囚禁已经让她患上严重的躁郁症。”
“我模仿地太好了,几乎成为下一个恶魔。”
梅菲顿了顿。
“直到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自杀。”
“那天……咳、咳咳……那天,我本来独自在房间里练习表情和仪态。因为晚上父亲会来接我,去参加一场专门为我举办的生日宴会。”
在十二岁的梅菲心中,那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认可,是对她至今为止所有成绩的嘉奖,是父亲同意她进入上等世界的门票,一张摆脱下等人、私生女身份的门票。
“可我母亲却坚持要我陪她手拉着手躺在花园里聊天,像小时候那样。
她太固执了,我怕她躁郁发作,惹父亲烦,只好顺着她。后来,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她的尸体已经僵硬,手指像石头一样,死死箍在我手上。”
梅菲闭上眼。
血管一样的落日。
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我……咳、我其实一直知道她想死,但我没有在意,或者说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我冷血地将她的善良、高尚和对人性本善的纯洁信仰定义为弱者的怯懦和虚伪,而我希望自己是强者。”
“所以她一定要我见证她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为了教育我。作为母亲,最后一次教育她那阿谀狂妄的女儿。”
教育我,生命和爱是有尊严的。
不容践踏。
道理明明如此简单,她却明白得如此迟钝,让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是个愚蠢的懦夫而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陆景和看向梅菲,他的眼睛映着明晃晃的白光,梅菲恍然以为那里着了火。
她笑着摇了摇头。
陆景和,你还真是不解风情。
“我在给你讲……咳、咳咳……讲我自己。”
我在讲述我生命的源头,我灵魂的组成,和我信仰的起因。
我在向你毫无保留地敞开我,不管是我惑人的表象还是我隐藏的内心。
我在把全部的我交给你。
“这就是我,陆景和。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毫无意义,前半部分愚不可及,为虎作伥,杀死了唯一爱我的妈妈,后半部分离群索居,浑浑噩噩,罪有应得。”
“我流着一半恶魔的血,我继承了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我生来畸形,始终没有学会像我母亲那样去爱。”
“我爱一个人时,愿意为他拿起枪决斗,愿意为他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愿意抛弃家室与他私奔,愿意为他写成千上百首诗,也愿意为他躺上火车疾驰的铁轨。”
“但我要他也一样的爱我,我要看到他为我狂喜,也要看到他为我痛苦,我要看到他为了我放弃自己,我要他爱我爱得头脑发热、神志不清,好像发了一场高烧。”
梅菲忽然凑近,抓住了陆景和的手腕。
她的手掌那么热,陆景和甚至条件反射般想要逃走。
“陆景和,伦勃朗一生困顿,他晚年的版画只能卖100荷币,他和自己的保姆生下孩子。因此被人们狂欢似的嘲笑,他的家产全部变卖还债,他的葬礼如乞丐一般寒酸。”
“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绘画。”
“你像他,你凭什么像他?你圆滑,精明又冷酷,年纪轻轻已经将和印牢牢攥在手里,你天分极高、兄友弟恭、家庭和睦,要什么有什么,你的画凭什么像他?”
陆景和喉结滚动,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因为你和我,根本就是一种人。”
梅菲脸上扬起胜利的微笑。
看到《五月》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陆景和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我们生来浪漫、敏感、危险,我们是盗火之人,是一切人中最伟大的患病之人、醉酒之人、受诅咒之人。
我们与世界好像始终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我们在热闹中寂寞,在孤独中餍足,我们在磨合中学会如何和平温柔地与人相处,如同收起爪牙的野兽。”
“但野兽总要嗜血的,否则不管再怎么温存,于我们而言,都索然无味,难作慰藉。”
“陆景和,你爱过谁吗?你曾对那人露出獠牙吗?你敢暴露你肮脏的野心吗?你有过赤身裸/体的下/流幻想吗?你能将自己发臭流脓的伤口坦诚地展示给她吗?”
她不知怎么,言辞愈发疯癫,却居然歪打正着地切中了要害,陆景和隐在黑暗中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
远方隐约传来消防车悠长的鸣笛,梅菲粗重地喘息了几次,滚烫的指尖在银戒附近逡巡,仿佛很贪恋它冰凉的温度。
陆景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决定将手抽回来——
没成功,梅菲直接欺身压到了他身上。
“我从没见过哪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是没心没肺的阳光大男孩,陆景和,你为什么总要拼命装作健康呢?”
“你的犹豫和懦弱,孤傲和不解,你阴暗的枝桠和狼藉的伤口,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吗?”
梅菲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没有骨头似的,十指勾连,指尖无意识地在他后颈摩挲。
太烫了,陆景和几乎以为她在燃烧。
或者其实,他自己也被一同点燃。
“我觉得……都相当性感。”
陆景和耳畔一声巨响,也许是高压水枪,也许只是他的神魂剧烈地撞击着躯壳。
熊熊心火势不可当地蔓延,转瞬吞噬了山川与湖泊。
他好像在发烧。
17. 十七
▍一颗心换一颗心。
身着黑色隔热服的消防员破开房门时,陆景和已经濒临昏迷的边缘。
尽管防毒面具很好地阻隔了浓烟,但过滤层同样令人呼吸困难,在氧含量越来越低的狭窄房间犹为致命。
有人将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抱走,沉甸甸的重量陡然一轻,陆景和本该松口气,他却下意识地抬手,想勾住女人无力垂下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