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十一在林家有两个月了,常见宁安青,无事时也观察过这个小女孩儿,心中已有了判断。但为保准确,她还是仔细诊过,才道:“青姑娘的身子,每日上学往返已经够了,不好再多。还是再养两年罢。”
宁安华不禁叹了几声,又把罗十一请远了些,问:“请先生实话告诉我,依你看,青儿将来长大成人……”
见她似乎正强忍伤心,罗十一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要一直这么精心养着,于性命不大妨碍。只是若一直不见好转,于子嗣上可能……”
宁安华笑笑:“多谢先生,我明白了。”
她愿意养青儿一辈子,可青儿自己愿意吗?
人的身体会影响情绪,久病之人大多心情郁郁,更致身体不适。青儿现在年纪小,一年病半年还能保持乐观,等她过了十年、二十年这样的日子,看她的同龄人都能饮酒纵马,夏日赏雨、秋日登高、冬日观雪,她却只能缩在屋子里吃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她还能一直有现在积极的心态吗?
比如现在,黛玉、瑛儿都能习武,只有她不能,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更多。
宁安华没有将她的担心表露出来,只让檀衣去问张裕成、柳如眉愿不愿意让张如瑛一起习武。
檀衣回来,笑道:“张老爷和柳太太不但愿意让瑛姑娘学,还问太太,能不能连琢大爷一起教了呢。”
宁安华一算时间,给林如海的仪鸾卫年前就该到了,张如琢虚岁十岁,林黛玉八岁,张如瑛是亲妹妹,又有她和罗十一在,不必太过避忌,给张如琢单独隔出一间屋子来也可以。
她便先问了罗十一的意思,再让檀衣去说,这几个月且让张如琢每日到正院来,等男先生来了,再去前院书房。
檀衣又去了一趟,回来时却带着柳月眉一起来了。
柳月眉笑道:“是我们想得不妥了,琢儿已经大了,怎好每日过来内宅?又唐突了玉儿。等男先生到了,我再带他来拜师学艺罢。怕你以为我们是客气,所以我亲自过来说。”
宁安华笑道:“你也矫揉造作起来了!难道你老爷只教安硕、琢儿念书,一间屋子里就没有玉儿了?不过叫他来习武,又不是在内宅住下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又说:“我还想问你,你老爷过几日走了,左右你也没别的事,不如一起来。有你这个亲娘看着,总没事了罢?”
柳月眉愣了半日,指着自己笑问:“我也能学?”
宁安华笑道:“是我要学,才带上孩子们,你为什么不能?”
柳月眉笑道:“是了,都有郡君在,我怕什么。”她忙起身说:“我去问我们老爷,一会儿再来告诉你。”
第二日开始,每日晨起,宁安华、林黛玉、张如瑛便在罗十一的指导下,从最简单的基本功学起,拉伸筋骨、锻炼体能。虽然不甚雅观,但服侍的皆是亲信丫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林黛玉到底还弱些,张如瑛也才六岁,都坚持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只有宁安华的身体素质,连罗十一都惊叹了,直说可惜,若是宁安华从小习武,坚持到现在,只怕连她也不是对手。
九月初,张裕成、宁安硕和宁家嫡支来的人一齐乘船北上。
送行后,柳月眉和张如琢便也每日清早过来。习武后一起在正院用早饭,宁安华也不让他们母子回去了,就开了东厢房作学堂,请柳月眉在里面教孩子们念书,她则与罗十一去东院,继续习武。
张如琢若有读书不通、柳如眉也教导不清之处,自去书房请教林如海,也便宜得很。
只要天气好时,宁安华便每日早饭后把孩子送去林如海书房,晚饭时再接回来。
又不几日,仪鸾卫在与林如海说明后,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巡盐御史衙门,启程回京。
宁安华顿觉身心一松。
有仪鸾卫在,确实安全,但每日处在监视下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
如今甄家已被抄了个底掉,没有刺客会再对林如海下手,仪鸾卫还是走了为妙。
在最后一批仪鸾卫抵京当日,皇上新开设的仪鸾卫下辖北镇抚司与三法司会审,定了北静王妃甄素英之父、甄家家主与甄家另外四人斩立决。
余下,甄家年十四岁以上男子流放,女眷与十四岁以下男子皆赦免无罪。
行刑当日,甄素英乘于车上,远远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再睁眼时,将口中血腥咽下,双目一片血红。
第45章 假意真心
人头落地, 自有家属收走尸体,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甄素英乘坐的马车里,她的陪嫁丫鬟忍泪劝道:“王妃, 回去罢。”
另一个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襟,又忙回身用袖子擦掉眼角溢出来的眼泪。
甄素英深吸一口气:“给我漱口, 敷眼, 抿上头发。”
她虽没掉一滴泪,可双目发红, 两颊红肿, 额角青筋凸起, 鬓发微乱,一看便知心绪有一番起伏。
两个丫鬟忙起来,服侍她漱了口、擦过脸, 将车座下的抽屉打开,先取出两个煮过剥了壳儿的鸡蛋给她滚了脸,再将冰块用帕子包了, 替她敷在两颊和眼睛上,再拿出西洋水银镜和头油梳子抿子, 给她细细抿上头发。
头发抿完, 她的面色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丫鬟们便重新给她上妆, 将她眼角残余的红晕都用粉盖住,再上胭脂点面。
甄素英对镜自观,看已无一丝破绽,便命将她漱出的血水和用过的鸡蛋都倾出去, 方命驾车离去。
这辆马车后面,有三个人或远或近地跟随着。
两个人紧紧尾随其后, 看马车没有去往别处,只停在一处清净巷口。北静王妃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下车,又上了一辆有北静王府印记的朱轮车。
朱轮车被几十个仆从簇拥着,向北静王府行去,他们互相商量了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另一个人步伐轻盈,跟得不紧不慢。直到看见朱轮车停在北静王府侧门前,是北静王妃本人下车回府,她原本所乘素车也进了角门,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甄素英下车进了府门,已有软轿在门内等候。
她欲去太妃处请安,早有太妃身边的嬷嬷候着,笑道:“太妃知道王妃必然累了,特命老奴过来,请王妃回去歇息,不必去给太妃问安。”
甄素英忙道:“多谢嬷嬷。只是母妃疼惜小辈,我却不敢废礼。”
那嬷嬷笑道:“王妃只管回去罢,不然不是辜负了太妃的心意?”
甄素英便转向太妃所居北清殿的方向,遥遥行了礼,才乘软轿回至北静王府正殿静贤殿之后的王妃住所,静宜殿。
太妃派来的嬷嬷目送王妃所乘软轿行得远了,转身回北清殿,向太妃回禀:“王妃庄重回府,未见失态。”
北静太妃年还未满四十,鹅蛋玉面,风韵犹存,却只穿着石青褂子,苍灰锦袄,不见分毫银丝的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个纂儿,戴一支满绿翡翠银钗,余下别无装饰。
她听了回话,淡淡笑道:“还算懂事。”
嬷嬷亦笑道:“娘娘派人教导了王妃这半年,可见王妃学得不错。”
太妃道:“是她自己家教就好,人也聪明,不然半年够什么。”
太妃能提甄家,嬷嬷却不敢提,只在一旁赔笑。
本来王爷大婚是大喜的事,偏生王妃的娘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还是坏了名声、让万人唾弃的大丑事。虽然王妃有陛下赐的县君封号,又是从大明宫偏门抬出来成的婚,算是挽回了些,可往后人人提起北静王妃,只会说她是甄氏罪人的女儿。
“承恩县君”的“承恩”两字,谁听了不想起甄家从前的“承恩公”爵位?
北静王府一年不算十二个庄子上的出息,光王爷的俸禄就有八千两,哪里又缺个县君封号和一年三四百两银子呢?
北静太妃吃了茶,便翻看经文,口中喃喃记诵。有先王的侧妃、姬妾等过来请安,都是嬷嬷出去问明了无事,全让回去了。
一时,北静王水溶回府,也先来至北清殿请安。
太妃换了一副颜色,满面是笑,不待水溶弯腰,就忙说:“免礼。”拉他在身边坐了,细问寒温饥渴:“今儿回来得倒晚,在外面吃过了?”又闻得他身上有些酒气,再看他两颊也有些发红,便问:“这是和谁吃酒去了?”
水溶年才十七,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虽还年轻,未免有些面嫩,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为王的气势。
他笑道:“今日工部李尚书定要请我去鸿宾楼。他请我有半个月了,我也不好总不应,所以搪塞了回来。因去得急,我想着回来得也快,就没派人告诉娘。”[注1]
太妃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应。他这是看甄家坏了事,他是借了甄家的势上来了,也怕起来了。”
水溶笑道:“娘放心,我都知道。我虽有王位,不过在太常寺应个景儿,能帮他什么?他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注2]
太妃笑道:“我知道你明白,不过白嘱咐你一句,你就听着罢。”便道:“素英方才回来了,我没叫她过来。你既吃了酒,就在我这里醒了酒再回去。到底是你岳丈,也别叫她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