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落,街上人影渐疏。
一名梳着高髻,身披褐色斗篷的清丽妇人,独自骑着头大肚子老驴,慢慢悠悠从街头过来。
几个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穷极无聊之下,对着走进的妇人打赌寻乐子。
一个塌鼻头圆眼睛的地痞,勒了勒自己腰上的裤腰带,吆喝道:“谁赌输了谁请客喝酒。”
旁边几人连声附和,都同意了这个提议。
张桢下意识皱起眉头,还未等她反应,那个塌鼻头地痞几步窜到骑驴妇人前,连声叫嚷道:“我要死!我要死!”
张桢:?
一旁的种田顿时大笑不止,嘴毒嘲讽道:“把死换成屎,大约还是能引人一笑的。”
塌鼻头地痞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从一旁的墙头上横抽出半截高粱秸秆,看上去,恰好出墙头约一尺的样子。
然后他当着众人的面,解下裤腰带挂上高粱秸秆,并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做出上吊的样子。
妇人此时正巧路过他面前,果然被逗笑了,旁边几个地痞也跟着笑了起来。
唯独张桢没有笑。
在张桢眼中,挂着地痞的那根高粱杆,忽然被一只从半空来的手拎了起来,薄脆的秸秆变得坚硬异常,吊得下面的塌鼻头地痞顿时脸色铁青,下一刻就要断了呼吸。
张桢救人的手才动,就被骑驴妇人似笑非笑盯了一眼,挥出手的小小法力落空。
妇人的那一眼下,张桢眼前忽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蝗虫虚影。
凭着直觉,张桢并未再妄动。
她有预感,她再动,怕是要惹祸。
骑驴妇人走远,众人见塌鼻头地痞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越发放肆大笑起来。
他的同伙道:“还吊着干嘛?这酒我们几人认了。”
说了几句,见人还是不动,几个地痞绕上前去,却见那人舌头伸出老长,脸上青紫,再一摸鼻息,竟然真的吊死了!
“啊!”接连响起几声惊恐尖叫。
张桢叹口气,拉着一脸兴奋的种田往回走,得了,回城隍庙加个班。
也不知那骑驴妇人到底什么来头?
“少爷、少爷,那妇人多半是个妖怪。”种田一言断定,并趁机给张桢洗脑道:“妖怪都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咱们还是把胡泗赶出去吧。”
张桢摸了摸种田发顶,“我一会去趟城隍庙,在家里别和胡泗吵架,多温一会儿书。”
“天都黑了,少爷你去城隍庙干嘛?”
“你家少爷我打算从明日起,在城隍庙摆个给人代写书信的摊子。这郡城首府三教九流、妖魔鬼怪怕是多如过江之鲫,日后你去书院了,我就待在城隍庙,也安全些。”张桢随口敷衍著书童。
种田一想,以他家少爷这易惹来妖怪纠缠的运气,还有比城隍庙更好的去处吗?
于是比张桢更积极道:“少爷你放心,明日一早开市,我就帮你把书信摊子要用的东西置齐。”
张桢:好吧。
张桢很快就从文判官口中,得知了那骑驴妇人的身份。
蝗神。
一个地位低下不受人待见的小神,但是对古代百姓来说,却是比要人命更可怕的存在。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张桢暗道糟糕,也不知今日得罪那蝗神没有?
第三十章
张桢骇出一身冷汗, 幸好今日她没坚持救人,不然,这中州郡内, 怕是要被那蝗神惦记上。
她只要小小报复一下张桢, 中州郡就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秧。
张桢快速在脑内给自己绷紧了一根名叫谨言、慎行的弦。
“蝗神可离开中州郡了?”张桢赶紧追问左右。
“回城隍大人,蝗神出鸣山府就失去了踪迹,我等也不知她去了哪儿。”有鬼吏出来回道。
张桢眉头开始打结。
蝗神为何会出现在城内, 是单纯路过,还是来散播蝗灾?
去年不少地方闹了旱灾, 旱灾过后多有蝗灾, 这么看的话, 蝗神只怕来着不善。
张桢当即吩咐庙中大大小小的鬼留意蝗神去向,可惜,众鬼答应得都有些敷衍。
张桢愣了愣, 稍微一想, 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蝗灾理应归阳官管,碍不着阴官的事,众鬼心中此时大约正在骂她没事找事!
张桢左思右想, 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胡泗身上, 回家后找来公狐狸精:“胡泗, 我想差你出去帮忙打听蝗神的行踪, 不知你可愿意?”
狐狸精这种生物在聊斋中遍布极广, 消息一贯很灵通。
胡泗脸上犹豫了一下, 罢了, 报仇哪有报恩重要, 王兰和那个张蓬, 他先放着。
于是当即应道:“恩公, 我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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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自从出了李司鉴的前鉴之后,城中百姓都在流传阴司刑法诛恶,清冷了多年的城隍庙陡然香火多了起来。
张桢征得老庙祝同意,在城隍庙前摆了个代人写书信、念家书的摊子,偶尔也接些抄写的活。
每次得到的几枚碎钱,统统投进城隍庙里的功德箱内,表示要积攒起来修缮城隍庙。
一个书生如此痴行,自然在城隍庙周围迅速小有名气起来。
后来,好事的人传得多了,久而久之,张桢便得了个城隍庙张生的名号,惹得不少人慕名过来围观。
老庙祝将张桢的诚心看在眼中,刮风下雨还许张桢将摊子搬进庙内,二人相处得多了,老庙祝便感慨道:“可惜了你是个书生,否则过些年,等我干不动了,你倒是可以承我衣钵,做城隍庙的庙祝。”
张桢赶紧谢绝庙祝好意,九年后,她都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呢。
罢了,先顾好眼前的事吧。
自打将种田送去书院进学后,张桢白日和夜里皆守在城隍庙,抽出许多空闲,埋头案牍,渐渐将中州郡遗留下来的人间功过理出过半,心中对碌碌众生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也是到此时张桢才有了一点真情实感,她是城隍了啊!
当然,麻烦也没少找上门就是。
“城隍老爷保佑,咱们今夜能活着回来。”
张桢现如今耳聪目明,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四个正在嘀嘀咕咕的书生。皆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应当是来应试的秀才,看起来倒不像是短命鬼。
此时有一人叹气道:“都怪我,不该因为一时争强好胜就答应那个王老爷,唉!”
“禹年兄,不能怪你一个人,这事是咱们一起答应的。”
四个书生正是孙禹年一行,自从头次撞见山市后,四人来鸣山府乡试,赶路途中专挑有鬼怪传说的地方走,闯了一次鬼宅,一次野庙,无事发生。
自以为命里有奇遇的四个读书人,行事逐渐向猎奇靠拢。
昨日四人刚入城,正巧在街上碰到一个姓王的富商在找会驱鬼的道士,四人一路走来胆大妄为,遇见这种事哪有放过的道理。
四人趁着富商和道人在谈价钱时,挤进去自荐,想要跟着长长见识。
驱鬼道人脸一冷,态度傲慢,坚决不同意。
孙秀才几人自然不服气,和道人生了几句口角,最后约定,谁能驱鬼,谁赢。
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驱鬼道人昨夜先进去施展,没能成功的话,孙秀才四人今夜再去。
原本这事不过是几个书生与人置气的冲动行为,压根没放在心上,可惜今早,和他们打赌的驱鬼道人,一脸惨白被人抬了出来。
四人这才知道,那富商宅子里是真有鬼,还是厉鬼!
王老爷病急乱投医,想起四个撞上来,吹嘘自己有奇遇的胆大书生,指着四人苦苦哀求,只说书生身上天然一股浩然正气,许是能将鬼怪吓走。
孙禹年四人自己莽撞撞上去的,此时又不能耍赖不应,唯有硬着头皮咬牙应下。
四人左思右想,决定来城隍庙拜拜鬼神,许是能得些庇佑。
孙禹年四人此时愁眉苦脸,齐齐哀叹,后悔也晚了。
一贯细心的刘生说道:“我听闻城隍庙里燃过的香能通鬼神,咱们不如请一注城隍庙香回去?”
庙祝今日没在,眼见几人草草拜了拜,就要上手拔香炉里的香,张桢赶紧重重咳嗽一声。
她庙里这些鬼,对着自己的香火可是看得很重要的,这四个书生要是敢贸贸然这么干,就等着去十八层地狱“夜生活”警告吧。
就好比你端着碗吃饭呢,结果碗被人抢了,不管是谁都得骂人。
四个书生本就心虚,闻声受惊停下了手中动作,下意识看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张桢。
四人明显愣了一下,盯着张桢似乎在细细打量,几息过后,孙禹年试探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张桢自然是没见过这四人的,干脆摇头,“没见过。”
并奉劝四人道:“诸位既然知道这庙中燃着的香通鬼神,那要借香,不得先和鬼神‘商量商量’?哪有直接上手去薅的道理。”
万事自有规矩,想请香按规矩办啊。
孙禹年一拍脑门,“哎呀,我四人昏了头,竟如此失礼。”
他说着就朝上首的城隍神像拜了拜,口中惭愧道:“城隍老爷、判官大人、诸位鬼差大人勿怪,我等无心之过,这就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