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袭人应该就是在那不久之后，投靠王夫人的。谁也不知道她对王夫人说了什么事，做了什么事，但过了没多久，王夫人就发话，说袭人既然已经在宝玉房中服侍，就不该再算贾母的丫鬟，说要裁了袭人的一两银子月钱，另给贾母找一个伶俐可靠的一等丫鬟。又说以后每个月给袭人二两银子一吊钱，只是这钱不算公中的，从她每个月的二十两月钱里分润出来。
二两银子一吊钱，正好是贾府月钱体系里姨娘的分例。姨娘本身二两银子，另有两个伺候的小丫鬟，每人五百钱，合计二两银子一吊钱。
众人闻讯大哗。就连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些正头的主子姑娘们，都跑来向袭人道喜。不过当时宝玉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他看起来也很开心，但没有特别的表示。那之后，还是和从前一样，想求欢的时候就直接向袭人索要，袭人拒绝后就去找别人，譬如说麝月秋纹她们，看不出有多少喜爱，也看不出有没有不喜。
后来晴雯想起这段的时候，偶尔会怀疑宝玉对袭人是有提防之意的。因为就在那段时间前后，宝玉突然转了性子，但凡有关黛玉和潇湘馆的事情，都命晴雯去办了。一开始的时候，明明袭人和林姑娘混得更熟的，到了后来，倒是晴雯更熟悉潇湘馆的一草一木了，就连那里的鹦鹉，待她都比待别人热切了许多。
**
晴雯隐隐约约间觉得，王夫人对她百般刁难，其实有一部分是冲着林黛玉去的。
若说是性格暴躁，大观园里性格暴躁的丫鬟多了去了，大丫鬟教训打骂小丫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纵使手段激烈了些，言语不雅，也不见得王夫人这当家主母有闲暇一个个挑剔了去。
再说她懒，天地良心，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
一来她因为一手女红做得极好，老太太的很多衣服都出自她手，因要做老太太房里的针线，故老太太早就发过话，说宝玉房中的许多活，她都不必做。
二来她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是老太太派过来的人，自觉要自重身份不给老太太丢脸，因而不怎么愿意服袭人的管，虽然正事没落下多少，但被人到处宣扬，到底留了个懒的名声。
后来，王夫人提拔袭人做了个没过明路的姨娘，晴雯虽然不服气却也认了。那之后袭人渐渐地不再值夜，宝玉房中夜间添茶倒水、随声应答的活皆由晴雯包揽。宝玉身上的针线，也多由晴雯完成。哪里懒了？
**
在晴雯被撵之前，她有一次被王夫人唤过去问话。那次王夫人的言语很不好听，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厌恶。
晴雯那个时候就知道，王夫人容不下她。尽管她早早感受到了王夫人的厌恶，小心躲避尽量不出现在王夫人的目光里，但是王夫人还是容不下她。
那个时候，她其实是有机会向老太太和宝玉求救的。但是她想都未想，第一时间就自行否决了。
宝二爷那么年轻，事业上并无建树，处处依附父母，她怎么能逼他开口说情，让他为了自己忤逆父母？她知道他开不了这个口，况且开口了也没用，她怎么能忍心逼迫他做出世人唾弃的不孝之举，或者让他充满自责内疚地拒绝自己？
而老太太呢？她原本就是贾母手中一颗冲锋陷阵的棋子，如今棋子一着不慎，已陷危局，掌棋人理应壮士断腕，转战他处，怎能为区区一颗棋子的得失而掣肘，失却全盘先机？
她虽然不怎么识字，也不会下棋，但是常见迎春姑娘和惜春姑娘她们下棋时这么念叨，想来是不会错的。
士为知己者死。贾母高看她一眼，提拔了她，宝玉高看她一眼，一直宠爱呵护她。如今她既陷危局，左右不过一个死字，以死相酬也便罢了。
**
可是，倘若她想错了。她的死不能息事宁人，换来平安，反而连累得老太太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全盘失利呢？
她记得迎春姑娘和惜春姑娘她们下棋时候，有的时候会为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落反复争夺，迎春姑娘温温柔柔笑着，说那叫打劫。
如果真的是这样，又该怎么办才好？
第5章 如果
“既然你们两个互不相扰，你们那宝玉断然不肯为了区区一个尚未收用过的丫鬟忤逆父母的。可到时林姑娘的婚事又该怎样呢？
“谁不知道老太太疼林姑娘，私心指望把两个人凑一对，你那宝玉心中必然也称意，但当真能如愿吗？到底老太太年事已高，若有什么闪失，将来就是父母之命，由太太拍板做主了。
“太太既然这么厌恶你，想来对林姑娘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们那宝玉是绣花枕头，若论处事机变，在外应酬得当，连琏二爷也不如，他平日里不事生产，也没有功名，拿什么和太太叫板？
“那袭人倒是个有心计的。前些年我还看不明白，论长相，她哪有你出彩，论言语伶俐、女红出众这些，也只是平平，日里只费些心思在你们那宝玉身上，衣食暖饱这些琐碎的事情，活脱脱一副老妈子样，怎么就得了那太太的眼呢？难道那太太觉得宝玉身边还缺人服侍，非要找个老妈子来当姨娘？
“愿意投靠太太的人虽多，但似她这般，能掌控整个怡红院、把持宝玉的首座丫鬟倒是稀罕货。话说你想清楚没有，似贾家这种人家，公子小姐房里，从来都是管教妈妈掌事，怎的偏你们怡红院都是大丫鬟说了算？”
**
晴雯将死未死，思绪散乱。灯姑娘的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子里自然而然飘过很多画面：一开始，大观园还没建成的时候，宝玉住在贾母的院子里，还给那屋子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叫“绛云轩”。
那时候，他们房中也是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说了算的。主子的奶娘也算是半个主子，有体面，她们这些丫鬟们见了都得恭恭敬敬的。
可是李嬷嬷这个人吧，固然是疼爱贾宝玉的，却有个让人鄙夷的毛病，就是特别爱贪小便宜，看到别人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想方设法顺手牵羊了去，丫鬟们敢怒不敢言，对她都没什么好感。
那年李嬷嬷不问自取，大喇喇喝了茜雪原本沏给宝玉的枫露茶，引得宝玉发了惊天动地好一通脾气，最后闹到贾母也知道了，第二日就遣人来问话。当时是袭人去回话的，不知道袭人怎么回的，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出于什么考虑，把整件事情定案为：茜雪未服侍好主子，惹得主子生气。因此撵了茜雪。
茜雪家是贾府的世仆，几代人经营，人缘颇好。更何况茜雪的娘是贾府里四大管家之一单大良的妹子，家里颇有些体面。这件事情之后，贾府里上下多有为她鸣不平，指责李嬷嬷人老糊涂不晓事体，连累无辜的。宝玉房中的丫鬟更是这么想。
原本茜雪名叫媚人，是和袭人同等的大丫鬟，同鸳鸯、琥珀、金钏儿、玉钏儿、彩霞、紫娟翠墨、翠缕她们一道长大，几个小姐妹无话不说，玩得极好，却因这件事情，无辜背锅，从众人艳羡的一等丫鬟变成犯了错被主人撵的没人要的下人，连几年后的婚嫁都受到拖累。茜雪家固然颇有人脉，却也无力回天，最后只得把她草草嫁给一个年老家贫无力娶亲的狱卒了事。
这件事情过后，李嬷嬷渐渐地声望尽失。袭人却渐渐地总揽大局，成为宝玉房中说一不二的首席丫鬟，除了晴雯偶有不服气敢同她叫板外，再无人敢说嘴。
**
闲暇时，众丫鬟私下里说笑。袭人偶然间意气风发说：“得了空就拿我取笑。一个个不知道怎么死呢。”
这虽是句玩笑话，但是仔细想想，后面也确实一一应验了。
茜雪被撵了，绮霰嫁了人，也出去了。唯袭人马首是瞻的那些丫鬟，如麝月、秋纹，都平安得很，而那年袭人同宝玉口角时、宝玉一力提拔的四儿，还有原本在园子里学唱戏、后来国丧戏班子解散了、转行当小丫鬟服侍人、却意外受宝玉抬举的芳官，都同晴雯一样下场悲惨。
**
若是——
若是……
晴雯不由得傻想，若是当年茜雪未去，怡红院中并非袭人一家独大，又会怎么样呢？
若是她晴雯不乱发小姐脾气，平日里谨言慎行，不被暗算她的人抓到把柄，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如果她能早早劝说宝玉为了林姑娘，奋发读书，早日考取功名，是不是将来宝玉议亲的时候，他是不是就能为林姑娘多做些事？
都未可知。
第6章 屈死
正值八月时节，大观园中池子里芙蓉花开得正盛。
但临水观花是公子小姐们才有资格干的风雅事，吴贵和他媳妇儿灯姑娘哪里有这个心情。
“快！快！晴雯死前遭太太不喜，如今她去了，我们早早把这个消息禀明了太太，太太若欢喜时，也好早得些烧埋银子。”灯姑娘一路催着吴贵道。
她固然是个聪明人，心里明镜似的，但晴雯总对她横眉冷对、嘲讽讥笑，她又能对晴雯有多少好感？
道不同不相与谋罢了。她心中只会嘲笑晴雯白长了这样一副好面孔，到头来连个屁都没捞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