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彩默不作声,一路回到下人房中。庆云见她回来,忙抬高声音嘲讽道:“哟,新姨娘回来了!”
瑞彩羞得满面通红,又被屋里的熏笼一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就听得庆云又道:“你作死也不挑挑好时候!人家正是新婚,如漆似胶的时候,你哪里插得上去?总要等个十天半月,等这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才说。再者,人家陪着过来的那几个,论模样论长相,也不比你差多少。你这般冒冒失失抢着出头,岂不是教她把我们两个都防备上了?”
瑞彩本来就满腹怨气,被庆云这么一嘲讽,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若论出头,岂不是你先抢着出头的?我只不过是跟着你进去,恰逢侯爷心情不好,触了他霉头罢了。再者难道你我二人老老实实,她就不会防备我们了?如今只那几个她陪嫁过来的大丫鬟跟着她,再者就是支使蕙香这些小丫鬟跑来跑去的,几曾见过与我们分配差事了?”
两个人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晴雯那里哪里知道?她初嫁与人妇,掌管内宅,虽是客居郡王府,可不参与管家理事,却依旧有好多杂事要处置。
所幸带来的几个大丫鬟小丫鬟,皆是聪明伶俐的,便由鸳鸯掌管银钱开支,麝月掌管钗钏盥沐,余者小丫鬟洒扫房屋、粗使劳役等各司其职,就连庆云和瑞彩两个也不好教她们闲着,要她们负责这满屋子的针线。
三日归宁时候,晴雯却比旁的新嫁娘更忙碌了许多。她先是一早进宫拜见老太妃娘娘、皇太后及宫中妃嫔,又往贾家见过了贾母、王夫人、林黛玉等人。
归宁之时,贾母亲自站在门口来迎,一边站着林黛玉,一边站着王夫人,连东府尤氏婆媳都来了。后头站着探春、迎春等人,皆含笑向她致意。
晴雯刚下了轿来,看了这架势,忙不迭要下拜,早被众人拦住。
第233章 归宁
那边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已是上赶着同穆平在那里寒暄了。这几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公贵族, 一向眼高于顶,结交的都是公侯之家的王孙公子,如今竟肯对穆平另眼相看, 实在教人诧异不已。
晴雯被迎入贾母的居处, 众女眷都往东让。晴雯见在座诸人,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林黛玉、探春、惜春等辈分皆高于自己, 自是不便上座的,只在西下首一张搭着银红撒花镶金线椅袱的椅子上坐定了。又有琥珀等人忙前忙后,摆了满满一桌子果子点心来。
众人只在那里话些家常, 问些晴雯在婆家的事, 晴雯少不得拣了新奇有趣的几桩事说了,众人颇为迎合, 纷纷笑出声来。
又说了一会子话, 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婆媳先告辞了,贾母便命摆饭。李纨捧饭,黛玉立于案前布让。探春和惜春两姐妹在边上陪着。
晴雯笑道:“义母在那里服侍, 偏我坐着, 倒有几分不安了。”
探春等人忙在旁笑道:“不相干的,如今你是客,难得回娘家一趟的,自要吃好喝好, 莫要顾其他。”
晴雯也知此事亦在清理之中, 这才告了座。席间遵循“食不言, 寝不语”的古训, 伺候的人虽多, 却颇为安静。
一时饭毕,贾母命探春、惜春自便, 自己却亲自携了晴雯的手到了内室,问她道:“顺义侯待你尚好?”
晴雯不觉红了脸,点头道:“他待人倒是颇为细心的,脾气甚好,心倒实在。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赐下的丫鬟略有作妖,都被他顶回来了。”
贾母长出了一口气:“如此自是好的。”
又道:“如今你们正值新婚燕尔,倒要好好网络住他的心才好。这京城之中声色犬马之所甚多,那些个王孙公子今日斗酒,明日观花,至于打架斗殴、为了粉头油头争风吃醋,更是不计其数。顺义侯来自民间,性子自然淳朴,你要好生引导着,莫要让他染上那些个纨绔习气才好。”
晴雯一一应了,又听贾母交待道:“但凡公侯王孙之家,少不得要广纳姬妾,方显得主母宽和,持家体面。便是凤丫头那样泼辣的性子,一言不合撵走了琏儿的屋里人,却也得放个通房大丫头在房里,才堵了人家的嘴。便纵你不欲夫君纳妾时,太上皇和皇太后又如何肯,倒不如趁着如今你们小夫妻感情正好,早早筹谋。”
晴雯忙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也早有此意。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得寻几个自己人帮衬着。我一直想着我与鸳鸯姐姐情同姐妹,若能长长久久厮守在一处才好。只是她又一向是个有心气的,我惟恐她不愿意,反倒是亵渎了她。故而犹犹豫豫,尚未开口试探,若是她果真不情愿时,还要劳烦老祖宗替我荐几个合心可意的人才好。”
贾母原想着晴雯初婚,夫妻感情正好,在她三日归宁宴上便急急要她纳妾,只怕晴雯心不甘情不愿,再料不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有些愣住了。忙道:“好孩子,不想你竟是这般懂事的。我倒放了一半的心了。还有一半,我还要叮嘱你一句,虽家中不可不放一两个妾摆着,好堵那起子爱说闲话的人的嘴,但子嗣大事,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若有什么庶长子,事情就糟了。”
晴雯一愣,再想不到贾母竟会这般叮嘱。给夫君纳妾容易,横竖别人家的夫人也纳妾,她只需要比葫芦画瓢,诸事做得妥帖,也就尽够了。但既要不嫉妒,又要防着妾生下庶长子,这却是难事了。
贾母见她面有难色,早知其意,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豁亮通透的孩子,倒做不惯这些事,罢了罢了,这些容后再议便是。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倒要细细问你。你今日进宫,可曾见着老太妃娘娘了?”
晴雯摇头道:“不曾。只在外头请安磕头罢了。宫里人说老太妃娘娘身子不适,起不得身,却是不好惊扰的。皇太后娘娘也说不必打扰的好。”
贾母闻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传闻是真的了。你可知道,你大喜的那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狠狠斥责了甄家。甄家人这回走了北静王妃的门路,终于得以见了老太妃娘娘一面。次日老太妃娘娘便病倒了。”
晴雯想起胡家娘子的话:“胡家娘子曾说,老太妃娘娘的病,是多年沉疴,油尽灯枯之兆。便是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有医不得的病。只不过是使法子吊着,熬日子罢了。”
贾母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老太妃年轻时候颇受过些苦,倒把身子熬坏了。偏生她家里人又不争气。”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天北静王妃过府来,在我房里说了小半天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埋怨她家里人不争气,连一个能支撑门庭的都没有。又明里暗里向我讨主意。我哪里有什么主意?我若有主意时,何至于使了这样两败俱伤的法子,宁可赦儿政儿背了不孝的骂名,也要把宝玉摘出来?”
晴雯想到这里,突然醒悟:“怪道今日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待顺义侯这般亲切,难不成是见从前那些故友知交皆岌岌可危,这才……”
贾母笑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
晴雯默默心想:“只是顺义侯一介布衣出身,看起来固然是御前红人,其实也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罢了。他自己的事情尚不明不白呢,哪里有闲暇管他人的事。”
只是这话却有几分跌了穆平的脸面,她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穆平待她事事温柔,这些话始终不好说出口。
却听得贾母道:“故而我才把你唤到内室,倒要细细叮嘱你几句。这里固然算你半个娘家,但也要凡事分得清轻重缓急,莫要为了提携娘家,自履险境,那样倒是得不偿失了。顺义侯和你感情好,又是个实心的孩子,只恐他被赦儿政儿几句好话蒙蔽了,你倒要时常规劝他才好。”
晴雯听了贾母这话,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是,心中许多感慨,都不好说出。因贾母说坐在屋子里乏了,要出去走走,晴雯便扶着贾母走了出来,正遇到探春从黛玉的院子出来。
探春看见贾母,眼前一亮,忙快走几步,到贾母跟前问好。
贾母言语里略有些诧异:“我原以为你和四姑娘一起走了,想不到倒还没走。”
探春笑道:“我在后院和二嫂子讨论一幅颜真卿的真迹,看得久了,倒忘了时辰。”
贾母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息怒:“这倒是。咱们家四位姑娘,各有擅长,你从小便请了书法大家教习你习字,眼光品味自是不俗。”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往前头走去。
探春不由得有些发急,道:“老太太请留步!”
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就仿佛知道探春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般:“三丫头,你这是有话要说?”
见探春眼睛望着晴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晴雯不是外人。如今家里已是这个样子了,倒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大家好好参详参详。”
探春犹豫着看了晴雯一眼。
此时贾母院子里和从前不同,因分家单过了的缘故,放出去好几房家人,还有几房送给了晴雯做陪嫁,故而两边游廊边上的穿山厢房里房门紧锁,从前挂在廊下的那些鹦鹉、画眉等鸟雀也早不见了踪影,只得几个婆子身穿棉衣、垂着手在正屋门口候着,这边探春和贾母来来回回,说了这许多话,她们皆仿佛没听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