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更是吃惊。
当年贾代善临终之时,上本表奏太上皇,令贾赦袭爵位、贾政袭爵产,原是一本糊涂账,大房二房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贾政本在努力读书,若是再寒窗苦读十年,未必不能凭科考入仕途,从此光明正大,一帆风顺,偏偏贾代善临终一本,太上皇体恤老臣,直接赏了他一个荫职户部员外郎,虽免了科考之苦,却不若那些科考上来的立身正、升迁快,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何况贾政清清楚楚,当年贾代善命他袭爵产,并非偏疼小儿子,实是贾赦颇不成器,屡屡闯祸,代善失望之至方这般安排。
贾赦那边却不肯这般想。他哪里肯承认自己有错在先,心中一味想着,但凡公侯之家,都是长子继承,哪里有荣国府这般荒诞,必然是贾代善夫妇偏疼了小儿子,故而多年耿耿于心,终不肯释怀。
因了这个缘故,大房二房心照不宣,纵有互相含讽带讥之时,也从不敢多提当年之事,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此事王夫人自是心知肚明,如今却冷不丁这时候提起,无异于火上浇油,难道她不想着息事宁人,反倒想着同邢夫人大闹一场吗?
贾母想到这里,反倒不着急了,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只看邢夫人和王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名为辩白实则暗含嘲讽,句句皆往对方痛处捅,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王夫人这边说赵姨娘教儿不严,纵容儿子和自己丫鬟私通,这丫鬟既已迷了心窍,胡言乱语自然和她没什么相干;邢夫人却说王夫人管家甚严,又岂会管不住区区一个妾室,纵然这妾室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生出了一子一女,还不是任由王夫人拿捏;王夫人又说自家持家有道,颇能襄助夫君,故而二房子嗣兴旺,井井有条,哪里像大房这般乌烟瘴气,一屋子不知道多少姬妾,却皆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邢夫人被戳到痛脚,立即骂王家女善妒泼辣,皆因贾琏娶了个王家女,一味不准夫君纳妾,大房便是被王家害惨了……
贾母将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全然无半点豪门贵妇的模样,忍到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大声说道:“罢了罢了!你们莫要再吵了,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是看我这老太婆碍眼罢了。因我活的年数久了,倒碍着你们的事了。既然如此,你们也不消这般争吵,等到过几天,咱们索性请了族人过来做个见证,把这家给分了,你们也就清清静静,眼不见心不烦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虽是趁意,面上却皆做出那诚惶诚恐之色,齐齐跪地向贾母谢罪,都说断然不敢有此心。
但贾母何等老辣之人,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只在那里冷冷说道:“有心也罢,无意也好,倒也没什么分别。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想图个耳根清净,不过再过几日,咱们就把这家分了,也让你们落个心静,如何?”
她老人家主意已定,哪里容得了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推辞,不由分说,便把这事定了下来。
林黛玉听到消息,急急来向贾母请安,贾母一见到她便满脸慈爱,教她在身边坐下,温言道:“你放心,我未曾气恼。大房二房不和已久,如今她们既是有意发难,我也索性全了她们这个心愿。”
想到这里,却又笑起来,道:“你大舅母必是想着,我的私房先为你和宝玉儿置办了婚事,又要忙着打发晴雯出嫁,生怕我私房花尽了,他家分不到好处,这才胡乱寻了些小事,抢在头里发难,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逼我分家罢了。你婆婆这里,因笃定我偏疼宝玉,原本倒不曾惦记着我的私房,但暗里亦早看不惯大房了,这才顺水推舟,借着这回事大闹,非要逼得事情无可转圜才好。想来,她必然也是听到了些风声罢。”
林黛玉听得似懂非懂:“什么风声?”
贾母轻声道:“还不是你大舅舅自作聪明。原先他虽不成器,贪财好色,但我贾家还有家底供他挥霍,再加上有个爵位护体,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想不到你大舅舅偏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结交谁不好,偏同那些反贼搅合到一起。别人只道今上仁慈,我却是知道,这位只怕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将来若是这事情被翻出来,还不定怎么收场呢。想是你婆婆进了一趟宫,从娘娘那里听到些风声,这才忙不迭借着大房过来闹的当口,顺水推舟想着同他们划清界线。只是她自己做下的那些蠢事,不被发现还好,若被发现时,果真能撇清干系吗?”
林黛玉见贾母话里有话,问了一句,贾母却不肯将王夫人私自窝藏犯官之后妙玉和私自藏匿甄家财物这两桩事说明白,只含糊着道:“这些事你不知道,倒比知道更好了。你放心,你和宝玉皆是我心头肉,我岂有不为你们筹谋的。就连委屈你们收晴雯当义女,原也是想替你们多谋一条路的意思。就算他们皆获了罪,也必要保得你们平安才好。”
第218章 请旨
黛玉虽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但听了贾母那些抄家获罪的不祥之语,也只能暗暗震惊,事事听从外祖母的安排。贾母又说了些世道不好、教黛玉好生陪着宝玉温习课业等语, 黛玉一一记下了。
离开贾母屋子时, 黛玉看着这雕梁画栋、满院子的丫鬟婆子, 正是满目繁华、礼仪大家, 不觉有些恍惚,处处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极盛之相,如何贾母竟说出这般意兴阑珊之语?转头又想起自己理家之时, 见贾家处处豪奢铺张, 费用极大,但进项不过岁租铺金等寥寥数项, 显见入不敷出, 勉力维持罢了,想到这里,又有几分佩服贾母的远见卓识。
因宝黛大婚, 此时早搬出了院子, 在荣国府里另觅了一处居所。这会儿林黛玉进了院子,才转过影壁,就见紫鹃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往里头搬东西。
黛玉心下奇怪,忙问缘故, 紫鹃悄声笑道:“如今太太吩咐宝二奶奶管家, 家中那些管家娘子们自是上赶着奉承。今日正好有人备了礼物过来, 偏生奶奶不在, 宝二爷便吩咐先收下了。”
黛玉便就着紫鹃的手看了一回, 不过是女眷日常使用的包头绒线等物,也只好给院子里的丫鬟使用, 再看两个小丫鬟手中抬的,是一大竹筐银霜炭,足有百来斤重。虽是微物,但粗粗一算,却也值好几两银子,不觉讶然,进了屋里便向贾宝玉问道:“如今凤姐姐多病,老太太、太太命我掌管内务,本是信任我的意思,如何好收下头这些人的东西?既是收了,将来如何才能秉公而行?”
贾宝玉正伏在案边写字,看见林黛玉进来,早将手中紫毫笔掷下,满面笑容迎上去。他正是喜不自禁,却没见到黛玉眉头早已蹙起,只管不以为然笑道:“这算什么?常言道,清水无鱼。从前凤姐姐也是这般过来的。就连我在怡红院时候,也常收她们送进来的好处呢。倒不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只为了和光同尘罢了。这满院子的老爷太太、少爷奶奶都收了,偏咱们不收,岂不成异类了?再者你刚刚接任凤姐姐的职权,若是一概不收,岂不是反寒了她们的心,教她们生疑?”
林黛玉听了这番歪理邪说,一时倒怔住了,想了半晌,才道:“虽是你家的旧例,但如今不比从前了,倒是要从我开始,改了这些才好。”
遂拉着宝玉的手教他坐下,将她看账之时见贾家如何入不敷出之事说了,末了又道:“但咱们家建一个大观园,赖家便建了一个小些的园子。咱们家为建这个园子伤筋动骨,将多年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家倒越发殷实了。你想想看,难道这建园子的花费竟是他们自己出的吗?虽说公侯之家,向来仁善驭下,但这些也太过了。说什么清水无鱼,倒不如从我而下,防微杜渐的好。”
贾宝玉本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贵公子,从不肯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的。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听到一半,就拂袖而去了。但黛玉是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纵然不顺耳时,也只有耐着性子听了,听到后来,渐渐心惊,不意贾家竟然衰败至此。
林黛玉又道:“只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大太太和太太吵了一架,气得老太太说要分家呢。”又暗暗将老太太所说之语同他说了一遍,听得宝玉又是伤感,又是惆怅。只此事涉及家族前程,是一朝不慎抄家灭族之事,纵然贾宝玉再顾念亲情,却也无计弥补,只得听之任之,由着贾母做主了。
当晚贾宝玉唉声叹息,愁眉苦脸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了多久心事,末了方一把抱住黛玉道:“罢了罢了,他们闹归闹,我只要我们两个在一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将来分家后,内宅皆是你的,你要如何行事,我无有不从的。”
林黛玉噗嗤一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我自会打理内宅,但外头之事,你少不得也要挑起担子来,免得老太太忧心才是。”
宝玉忙用力点头,两人遂成默契,约定过几日将所收之礼一概退回,从此好将贾家那些雁过拔毛、处处截流的歪风整治了,也好兴利除弊,轻装上阵。
贾母说话算话,大房二房相争的次日,便入宫求见老太妃娘娘。老太妃娘娘出身甄家,同贾母颇有交情,听说贾母求见,慌忙引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