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贾母又安抚劝慰王夫人一番,王夫人才去了。她坐在房中,独自闷闷不乐,只觉得从小到大,一路看着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什么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都不算事儿,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今日之事,你们却要三缄其口,决不可泄露口风,惹得姨太太伤心。”王夫人想了想,嘱咐陪着她一起去老太太房中的大丫鬟金钏儿道。
连王子腾都写信说不好管的事情,贾家便是束手无策,也不算怎么丢人了。但依了薛姨妈的秉性,若是这时候告诉她实情,少不得哭得死去活来,闹得人不得安生,倒不如略等一等,或许圣上一时欢喜,大赦天下,那时候不什么都有了吗?王夫人想到此处,主意已定。
那薛姨妈自然毫不知情,只当薛蟠归来只是早晚的事,又隔三岔五到王夫人处打探。王夫人存了暂时瞒住她的心思,只拿好言好语搪塞,她丝毫未曾察觉。
这日,薛姨妈约着王夫人去清虚观许愿,临回来时顺路看到胡长忧在城外设棚施粥。只见胡长忧不知道从何处借了几个人,指挥调度颇为妥当。那乞粥之人瘦骨伶仃,衣衫褴褛,排成长长队伍,捧着破碗而至,异味扑面而来,他却不闪不避,面带笑容,亲自与人们盛粥,一派和蔼可亲。
不远处,又有和尚道士将那些因疫病饥饿而死的人置在一处,念往生经,设道场做法事超度,秩序井然。
王夫人不由得叹道:“这位胡先生,竟是个能做大事的。”想起坊间传闻说他是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心中又是畏惧,又是期盼。
薛姨妈笑道:“谁说不是呢。为了施粥不惜高价买米买粮,怨不得城外的百姓们都谢他呢。”
王夫人心中一动,试探道:“想来你家也趁着这个机会赚了不少。”
薛姨妈得意道:“胡先生收粮收得急切,那价格自是比往年高了许多。我家商行中的陈粮已是趁着这个机会卖尽了,只宝钗这孩子这时候倒犯傻气,说他赈济饥民是做功德,要为蟠儿积德,倒不好哄抬米价,不然的话,便是再加五成也卖得出去呢。”
第165章 血脉
薛姨妈去清虚观许过愿, 自觉诸事已妥,见宝钗时只吩咐她早些清点账目,以便等哥哥薛蟠回来时, 依旧把生意交给薛蟠掌管。
宝钗听了这话, 只当薛姨妈处已得了确凿消息, 喜道:“哥哥的事有消息了?贾家姨妈那边怎么说?”
薛姨妈道:“你姨妈自是颇为尽心, 还为此特意求了老太太,此事再无不成之理。”
宝钗闻言,果然信以为真, 不再追问, 只暗暗惊叹贾家手眼通天,果然忙着清点账目以便随时移交生意。
平哥儿自那日在赖家园子里见过胡长忧之后, 便为其忧国忧民之心折服, 就连后来知道了胡长忧冒用了他的身份,依旧怪罪不起来。
那年淮扬地界洪灾之时,平哥儿亦受过苦楚。当时他和梅姨刚被人撵出来, 正是衣食无着之际, 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尝尽世间冷暖苦辣。
因了这个缘故,平哥儿见胡长忧每日在城外施粥, 趁着冯紫英处无事, 反而主动凑上去相帮。除平哥儿外, 亦有许多人家有感于胡长忧善举, 有帮他挑粥的, 有帮他分粥的,也有帮他吆喝的。平哥来了几日, 除了胡长忧外,周围帮忙的人竟没有一个熟面孔。他每日和萍水相逢之人同做善事,心中颇为踏实愉悦。
几日后,平哥儿已在胡长忧跟前混了个脸熟。这日午后闲暇时候,胡长忧便招呼他道:“这位小哥,我见你每日都来,难道你家中父母妻子竟不抱怨的?”
平哥儿一笑,只说自己父母早已亡故,尚未娶妻,只和一个姨姨相依为命,虽身上有差事,但这几日正无事,这才过来帮忙。
胡长忧便若无其事和他攀谈,听他说在冯家当厨子,欲要参加饕餮宴,竟然高兴起来,道:“如此甚好。我淮扬人氏,亦是为饕餮宴而来,正愁无人作伴,如今幸而遇见了你,两人也好有些照应。”
平哥儿听胡长忧言语,居然颇为镇定,并无一丝冒用他人身份的心虚,不觉越发好奇,试探问道:“众人都说你是贵人血脉,与众不同……”
胡长忧笑道:“什么血脉不血脉的,却流于俗套了。你看起来便像个读过书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子曾说过,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是贵人也罢,是草民也罢,又有谁真心在乎过?”
“正是这个道理。”胡长忧身边又有一身材瘦高如细麻杆模样的男子接口说道,“如今京城之中,竟是乱得很。哪里有什么可保万年的富贵。昔年义忠亲王千岁,人人皆说太上皇老人家属意他继承大统,还不是说贬就贬了。那些王公之家,削爵罢官的比比皆是。咱们老百姓哪里顾得了许多,只要能让咱们填饱肚子的,个个都奉为贵人,倒也没什么。”
其实细思起来,他二人言语里自有许多大逆不道、于世不容之语。但在平哥儿听来,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暗想:“天子皆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知道有多少子女。这些子女再行繁衍,那龙子凤孙少说有成百上千人。有那得圣宠的,也有不得圣宠的。这般再追溯下去,不出三代,皇室血脉便不计其数,故而也就论不上尊贵不尊贵了。”想起从前梅姨等人每日在他耳边灌输之语,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细麻杆男子见平哥儿神思不属,恍惚离去,纳闷道:“此人是谁?倒是面生得很,在此处帮忙的兄弟们我皆见过,惟独不识得这人。”
胡长忧笑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是预备着一道参加饕餮宴的朋友。”
那细麻杆男子跌足叹道:“早知他非我教中人,便不该同他说这么多!小师叔你也是,竟然不提醒我!”
胡长忧不以为然道:“我教教义,本就是世间至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又有什么说不得的?圣人曾说,有教无类。我看这小哥是个有慧根的,说不定能悟到我教真法,到时候我们都是亲密的兄弟姐妹,岂不是更好?”
细麻杆男子摇头道:“胡先生还是书生习气不改。难道你今天和他指点这一番话,他来日就有胆子随着我们杀上金銮殿,取了那皇帝老儿的首级不成?只怕他贪生怕死,卖友求荣,反而误了我等大事!”
胡长忧摇头道:“他只知道我在韩家人面前那一重身份。我看他起初来时心存芥蒂,想是担心饕餮宴中被我抢了风头的缘故。后来把话说开了,也就好了,可见是个讲道理的。只消你平日言语谨慎些,莫要露出马脚,必然不至于走漏了消息去。”
胡长忧所料不错,莫说平哥儿,便是韩奇这等意欲奇货可居拿他邀功请赏的,都未曾勘破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果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因而心系百姓至此,只说义忠亲王后继有人,等到饕餮宴时候,设法引他面圣,必可立得大功。
胡长忧又施了几日粥,城外百姓无不感念胡先生恩德。他所在教会暗中发展教众,自不必细说。韩奇等人哪里知道其中的底细,只当他天纵奇才,惯能收买人心,不由得暗中趁意。
不知不觉间,花褪残红,流水淙淙,青黄不接的时候已悄然度过,城中处处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已是到了端午佳节的时候。
荣国府中,薛家治了酒席,请贾母、王夫人等人前去赏午。贾母心中明知薛家母女必将问及薛蟠之事,却是不好搪塞过去的,只得推说身子不爽,由着王夫人一人去应付,自己只歪在榻上,由林黛玉坐在一旁伺候着,与她读新送进来的邸报。
黛玉才读了一句:“山东流寇已尽诛,青莲教大小头目十余人尽数剿首示众,只余胡某、张某流窜在逃,着南方各省暗中查访,速速擒拿归案……”
贾母皱眉道:“罢了,休要再念了。外头这些打打杀杀,又同咱们深宅大院中的事情有什么干系?若管得多了,没得讨人厌,反被他们说咱们娘儿们越俎代庖,何苦来着?听说这次办端午节礼,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倒比从前省了不少银子,你且与我说说看,如何竟能做得这般妥帖?”
黛玉道:“此事也不是我一人的主意。只因三妹妹每日里常说,这采买上头的藏掖太过,先前也就算了,如今倒要俭省些,才是家常过日子的道理。宝姐姐也从旁指点了许多,又和常与她家有来往的香料铺打了招呼。”
贾母叹息道:“宝丫头那孩子实在难得,可惜了,可惜!”想起薛蟠之事,不由得惋惜自家竟然无力回天。
黛玉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得罪了从前的那些采办,倒似夺了他们的营生似的。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骂呢。”
贾母道:“你只消好生打理这个家,其余之事,都有我给你扛着。先前是主子们不计较,他们那些私下里的伎俩只当没瞧见。如今你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他们开刀,难道叫人小瞧了你去?”
正说话间,琥珀从外头进来,言说贾政从海南回信了。鸳鸯忙接过,亲自递与贾母,又将那副玳瑁眼镜奉于贾母,贾母戴上眼镜,亲自打开那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