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灯姑娘所言的确是晴雯心中忧心之事,她每每思及此节,只能盼着宝玉早早中举,或是贾母排除万难保驾护航,或是王夫人有朝一日突然改了心意,从不敢深想别的可能。
灯姑娘看晴雯这副模样,反而笑了:“怨不得姑娘为难。宝二爷自幼纯良,姑娘又一向坦荡,都不曾有什么坏心眼,只一心盼着旁人好的,自然不会弄这些小伎俩。”
晴雯忙道:“你且说说,到底是什么伎俩,只要不是那伤天害理的,只管说说不妨。”
灯姑娘便道:“我想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婚事,老太太那头自是千肯万肯的,此事的为难之处,只在太太的心意。太太娘家姓王,自然偏向她娘家的亲戚了,宝姑娘现如今在府里住了几年了,有眼睛的谁看不出她家的心思,若是让太太狠了心不顾娘家亲戚,自是不成的。”
晴雯问:“若果真如此,你又有什么法子,可顾全几家的脸面的?”
灯姑娘虽然举止有不堪之处,但若论察言观色、揣摩人情,比晴雯不知道高明了多少。而且她是从最卑贱处摸爬滚打过的,做事更没有什么顾忌,也不论公道大义。此时她听见晴雯发问,只笑道:“这又有何难?太太虽是要顾全娘家亲戚的脸面,但到底是贾家的主母,宝二爷的亲娘,若是娘家亲戚十分不堪,便是她也不好意思强行将自家儿子推过去的。没得为了娘家亲戚,反而耽误了儿子的道理。”
晴雯摇头道:“难道你竟未曾见过宝姑娘?若论容貌,论举止,论礼仪,论德行,宝姑娘向来是无可挑剔的。”
灯姑娘笑道:“宝姑娘自是个好的。但单单姑娘家自个儿好又有什么用,她那哥哥有个绰号叫做呆霸王,最是纨绔不过,外头说起她哥哥来,竟是无人不摇头的。我听说她哥哥先前打死了人,是谎称暴病身亡,才逃过的罪责。其间有贾王两家亲戚之力,自是无人不服的。但论理,她哥哥已是个活死人,这样的娘家,又同林姑娘有什么分别呢?林家名声还好听些。如今只消将她哥哥是活死人之事在贾府传扬出去,太太就算想顾全亲戚脸面,结亲时候也得掂量掂量。”
晴雯深受震撼,吃惊道:“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端地毒辣!只是宝二爷向来是个善心人,宝姑娘又待人极好的,怎忍这般暗算?我若开口,必要被他骂回去的!”
灯姑娘道:“故而我早说姑娘心善,不惯用这些小伎俩。既是如此,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晴雯只将这话当成闲话,与吴贵灯姑娘等人作别,登车回了贾府。刚进了大观园,就有几个小丫鬟走过来,向她笑道:“晴雯姐姐回来得正好!宝二爷这几日每天出去吃酒,一天天早出晚归的。我们都说等到晴雯姐姐回来了,就肯留在园子里了。”
晴雯知道这些小丫鬟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以为自己和贾宝玉出门一趟,情分自是不同,过些日子就会开脸做通房丫头了,故而特意说了这话来,虽不伦不类,却也是表亲近恭维之意。她不欲将宝玉心思透露给这些人知,只笑着说:“我一回来就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宝二爷如今进了学,自然要四处结交朋友,饮酒观花,交际应酬的,这才是经济仕途之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只有以主子为荣的,难道还能拦着主子上进?”
这几个小丫鬟只是为了恭维晴雯,哪里会去细思许多,如今听晴雯笑着这般说,忙笑着回答道:“晴雯姐姐说的极是。正是这个道理呢。”一路跟随着晴雯说说笑笑,一直送到了怡红院。
刚到了怡红院,又有麝月秋纹带着惠香等小丫鬟迎了上来,嘘寒问暖,笑着说:“晴雯姐姐回来的时候最巧,王家派了人来,说办了赏菊宴,叫老太太、太太带着宝二爷并姑娘们过去赏菊呢。宝二爷说要等姐姐的示下,才好定了带谁过去伺候。”
晴雯见麝月秋纹待她这般亲热,明面上只管和她们说说笑笑,心中暗自诧异,待到夜里问了茜雪,茜雪笑着说:“如今不比往日了。如今出去多见见人,可是个巧宗呢。既是由你来决定谁去谁不去,她们自然要巴结你了。”
晴雯会意,道:“这园子里虽好,日日住着,渐渐也就看腻了。故而都贪恋外头的景色了。”
茜雪笑道:“你以为她们都像你一般,整日里风景看不足的?这多见见世面多看看风景倒在其次。你想王家摆了赏花宴,不知道邀请了多少王孙公子、风流才俊,若能邂逅一二,再如你先前那般,引得人家开口要索要,才是一桩好出路呢。”
原来,麝月、秋纹等人,原本是卯足了力气往上爬的,一心想着入了宝玉的眼,当个通房丫头,将来生出一男半女来,当个姨娘,从此作威作福,鸡犬升天。岂料前些时候宝玉竟然禀明了老太太、太太,欲要放她们出去嫁人,这才知道当通房丫头无望,不由得都心灰意冷,想着另谋出路。
晴雯听了这话,惊讶道:“若是想去赏花宴,这也罢了。若说想邂逅什么人,这却是难了。虽说只是个丫鬟,便纵在官客前头露露脸,也不算什么不守规矩,但那王孙公子一个个身边姬妾环绕的,哪里能如戏文里说的那样,匆匆见了一面,从此便留了心的?”
茜雪劝道:“那也不管咱们的事。我劝你还是遂了她们的意的好,不然的话,如果将来谋不到什么好出路,难保她们不反过来怪你。”
晴雯低头思索一回,觉得有理。其实她自己虽不屑,但若其他丫鬟真个被王孙公子一眼相中,她也会为她们欢喜。
于是这日王子腾家里办菊花宴,安排了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鬟服侍,谁知去了一日,待到回来时候,从贾宝玉到麝月、秋纹,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众丫鬟见了,难免询问缘故,秋纹长叹一口气道:“今个去赏菊宴,竟是一肚子的气。你们猜猜看,我遇到谁了?”
众丫鬟再问时,秋纹方幽幽道:“我遇到袭人了。原先以为这条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注一)被撵了出去,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谁知道她竟然攀上了王孙,被带到赏菊宴上。如今她改了发髻,开了脸,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看着就叫人生气。”
众丫鬟诧异道:“哪里来的王孙?”
秋纹道:“哈!原来你们竟然不知?外头都传遍了,都说是从前那个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在跟着太上皇老人家南巡之时,一夜风流留下的骨血。虽说义忠亲王老千岁一脉皆成庶人,但谁知道太上皇老人家会不会心软,善待这最后一点骨血呢。如今许多家都在巴结这位王孙呢。”
麝月起初是不愿说话的,此时见秋纹兴起话头,也跟着说道:“其实王孙并未过明路,不曾入宫觐见过,故而依旧只是个庶民之身。他身边女子甚多,都没名没分跟着。袭人在里头并不算十分出挑,我冷眼看着,也不甚得宠,只在旁边伺候,依旧像个丫鬟似的。”
秋纹郁郁道:“虽是如此,也强过我等。人都说宝二爷是个最温柔多情的,谁知道突然有一日,竟转了性子,只肯留下晴雯一人,竟要将我等都放出去呢。”
小丫鬟春燕不解道:“放出去不好吗?我妈妈听了这消息,在家千恩万谢的呢。”
惠香在旁边抿嘴笑道:“你这个憨货!你哪里知道秋纹姐姐的心事!”
一群女孩们叽叽喳喳,又笑又闹,方将一开始的郁郁不乐冲淡了。
晴雯在旁听了几句,到底不好插嘴,转头悄悄去寻贾宝玉,问宝玉道:“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因何不乐?”
贾宝玉见晴雯过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忙带她到四下无人之处,方道:“王家舅母又在打趣什么金玉良缘了。我欲要摔了这玉,又恐老祖宗伤心。欲要装聋作哑时,奈何对方不依不饶,竟步步紧逼。你可有什么法子,既能全了亲戚颜面,又暗合了我心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第三十七回 ,众人打趣袭人是西洋花点子狗,袭人自己也承认了。本文中仍然是戏称。
第134章 揭发
晴雯无奈, 只得将灯姑娘之语说了,末了再三道:“我表嫂也在咱们这府里待过的,故而个中纠葛, 我虽未说, 她已是尽知了。她风评不佳, 人又没什么见识, 二爷心地纯善,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真个向亲戚下手。只是我想着, 薛家兴许不如明面上那么富贵, 若是太太因了薛家富贵,有意这门亲事的, 或可一提。”
贾宝玉诧异之至, 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事情一般,睁大眼睛道:“你在说什么?可有凭据?人皆说薛家百万之富,薛大哥哥在京城中又是这样一副做派, 整日里挥金如土的, 又怎会没有?”
晴雯忙道:“姨太太家里溺爱儿子,是府里公认的,薛大爷是家中独子,便就把整个家翻个天过来, 也不足为奇。可他虽是挥金如土, 但姨太太和宝姑娘平日里的做派, 却小心得紧, 这里头便透着奇怪。何况我常听人说, 那商贾之家,得钱虽快, 败家却也容易,薛大爷只怕不是个经营之才,生意日渐消耗,也属寻常事。宝二爷可知道,当年薛大爷在金陵打死了人,是如何结案的吗?外面都传闻说薛大爷借着假死,金蝉脱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