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姐姐死后埋葬在森林里,塞玛和马里诺太太去祭奠那孩子的时候,刚好看见我从深处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认为我是姐姐回来了。”
“马里诺太太请求我不要拆穿,因为塞玛在她姐姐去世之后一直都没什么精神……”
她收回目光,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被这样的小女孩叫姐姐还真是有点心虚。”
被外人打断以后,她又变回最开始那种毫无破绽的模样,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悲伤只是你的错觉。
你侧目凝视着她,嘴唇稍动,但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
喉咙里溢出一声喟叹:“这是当然的吧。”
你看了眼她几乎没有改变的容貌,“毕竟没有谁会把这样的脸当成应该叫阿姨的年纪。”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垂下眼笑起来。
“不是我特意维持的。”
手臂轻轻搭在窗沿上面,她遥望着远方,身上忽然浮现出一股单薄的气质,显得尤为虚缈。
就像一朵生于冬夜的花,坚韧顽强地熬过暴风雪,最后却在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里无声凋零。
她平静地说:“这是某次实验的后遗症。”
“……”你再次愣住,瞳孔微微扩张。
她在说话时,神情至始至终都是无所谓的,黑发柔顺垂在她的耳畔,唇角漾着淡笑。
哪怕是在讲述曾经承受过的伤害,她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听不出半分异样的情绪。
“不过说起来,这个后遗症的确有点麻烦,导致我的精神力始终维持在半稳定半紊乱的状态……”
她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说:“不然的话,我是完全能达到小骸那种程度的。”
如同珍稀玉石般的眼睛微阖,温润的光收敛其中,从侧面只能注意到她被清风轻轻拨动的发尾,以及眼下那一抹极淡的扇形浅影。
她笑着说:“稍微觉得有点可惜啊。”
一缕冰凉而飘渺的触感缠绕上你的手指。
“……”那似乎是森林深处的风,穿过窗户罅隙,顺着手臂钻进领口,你感到心底一阵莫名的冰凉。
她所说的实验你完全没有印象,甚至连半点相似的症状都没有在自己身上见到过。
由此可以推断出这是发生在未来的事情。
她承受过的。
可能远远大于你看到的。
你凝视着她,目光微颤,决定问清楚。
“Luc……”
可是还不等你叫出名字,远方忽然响起悠远古朴的钟声,漫长的节奏中藏着肃穆的回响。
“好像到居民们祷告的时间了啊。”
她错开你的眼神,偏头看向湖泊对面那座庄严肃穆的钟楼,岔开话题:“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你叹息着,咽下满腹疑问。
“好……”
住在这里的居民们似乎对她非常熟悉,你一路上总是看到主动朝她打招呼的居民。甚至还有高龄的老人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耐,含笑认真倾听。
不过你注意到——
当她弯下腰和老人轻声说话时,身上那股若隐若显的虚渺感就会减弱几分。
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真实了。
你们并没有前往那座钟楼,而是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清风携着森林土壤的气息掠过你的呼吸,最后没入湖面层层漾开的涟漪中。
你很少会像这样……
和人一起漫无目的地,安静地散步。
从前琳娜喜欢叽叽喳喳拽着你说话,漂亮的金色长发总是会不小心就缠在你的手臂上,每每转头时就把自己扯得哇哇直叫。
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推。
玛戈地会撒欢地围着你转圈,或者飞快地卷着尘土跑远,又啪嗒啪嗒地绕回来,简直恨不得把你拱到它的背上,直接载着你飞奔。
可是像现在这样。
什么也不说地彼此相伴同行。
似乎也不错。
你放空心神,闲适地欣赏着路边的景色,时不时低头看看脚边摇晃的浅草,里面偶尔会藏着一两朵含苞待放的无名小花。
远处袅袅炊烟升起,鸟雀拍着翅膀,在树枝间反复跳跃,最后停在离你们最近的枝头,歪着脑袋,响起几声清脆的鸣啼。
生机勃勃,有一种平和安宁的美好。
她走在你的斜前方,视线遥遥地落在尽头的地平线上面,良久,你忽然听见她的声音:“有想好要怎么回去吗?”
闻言,你从放松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慢慢地停住脚步。
湖泊对面的钟楼再次鸣起浑厚钟声,像是要穿透外表直达心灵深处,洗涤痛苦的余烬,只留下最为坚韧、顽强的灵魂。
“已经想好了。”
她也跟着停下来,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回过头来,注视你的目光中藏匿着万千复杂思绪。
你朝她轻笑了下,望向那座复古钟楼。
阳光像一只又一只的箭,凿破云端,将整面时钟染成璀璨又夺目的浅金色,从而让人越发感到神圣,不可轻慢,亦不可亵渎。
“既然我的灵魂可以作为桥梁……”
你抬起手臂,对着阳光张开五指。
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健康的薄红,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表层下面的血管脉络,血液在其中汩汩流动,恍然间有种生命的真实感。
你的脸上倏然漾开一抹温柔的笑,缓缓阖拢自己的五指,温煦的朝晖坠落进蓝紫色的瞳孔里。
“那么血肉同样可以。”
一瞬间——
气氛陷入长久的静寂。
“……”久到钟楼都响起最后一道催促的钟声,二十年后的你才如梦初醒般,慢慢地伸出右手臂,任由和煦的阳光倾洒在上面。
“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话音刚落,淡紫色的雾气笼罩住她的手臂,紧接着迅速消退,被幻术掩盖起来的真实终于卸下伪装,露出手臂伤痕累累的模样。
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看向那些狰狞的痕迹。
这还只是露在外面的部分,不用想都知道她身体的其他地方肯定同样存在着伤疤。
——她一定回去过。
脑海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你忽然想起刚才在书架上面看到的大陆通用文字。
原本压在心底的困惑再次浮现出来。
“为什么……”
你凝视她熠熠剔透的眼睛。
这个瞬间,内心蓦然生出一种错觉。
她的视线里其实并没有你,没有这个世界,只有无处不在却又飘渺不定的风,和苍茫的空白。
“还要回来这个世界呢?”
她垂下眼帘,安静地微笑起来,重新施展幻术掩盖住那些斑驳的伤痕,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转而问起另外的事情:“当初还不会幻术,又猜到那些家伙可能会对你的记忆动手脚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你微微一怔,说:“我给自己下了暗示。”
抬手轻轻抚摸后颈的红痣,“因为那时候还不会复杂运用精神力,所以只能做到那种程度……”
她打断你的话:“我那时也是这样做的。”
身侧的树林忽然窸窸窣窣地颤动起来,落叶乘着微凉的清风荡起她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你这才发现她竟然比你还要瘦。
“可我的精神力运用的实在是太粗糙了……”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倏然间笑起来:“十年啊,十年后我才恢复所有的记忆。”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她找回了自己真正的性格,也找回了曾经的习惯,唯独最珍贵的东西,始终都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就算清楚灰雾背后的记忆无比重要。
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恢复记忆后,我立刻就动身回去,可是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严重不对等。”
曾经光鲜亮丽的莫罗家族早已不复存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仅剩荒凉,漂亮的喷泉尽数枯萎,遗址变为一片漆黑的余烬。
“等我回到那边以后……”
记忆里鲜活的孩子们没有任何消息,只能勉强从零星的线索中找到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辉煌痕迹。
而她呢?
就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幽灵。
她抬起脸,对上你的视线,那双总是漾着温柔的蓝紫色眼睛深埋着一口枯井。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逝者已逝,唯有记忆长存。
“……”你的呼吸陡然停滞。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眼神呢?
悠长,邈远,仿佛装载着时间沉甸甸的重量,亦或是受过刀刃无止境的揉磨,随时能化作实质,再在心底留下刻骨铭心的烙印。
“露西亚……”
相遇以来,她第二次呼唤你的名字。
如同惊动沉眠的深海,整条时间线乍然出现一道可怖的裂痕,你像是被无形力量束缚住身体,发不出丝毫声音,就连回应她也做不到。
你眼里的画面凋零成一片又一片残渣,这是你被这个世界不断排斥的证明。
“我在几天前见到了一个女人,从她那里交换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我想,你大概也会需要她的,所以我请求她前往二十年前的世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