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爸爸在弘发的工地意外身亡,妈妈在讨要抚恤金失败的情况下,绝望地吞了一瓶清洁剂,倒在家里的木板床上。
那时年纪尚幼的她无人看管,就被城寨里的一场小火灾烧伤了大半张脸——幸好舅父舅母心善,闻讯赶来将她带到了医院治疗,还收养了她,供书教学照顾成年。
然而,在她读大学时,舅父因所住唐楼拆迁问题和弘发地产公司争执,被弘发暗中请来的社团中人下黑手打死,而舅母也被打残,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地足足熬了半年。
最后,舅母在临死前一直跟她道歉说是害了她,又让她不要再追究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她其实从来就没有后悔休学照顾舅母,不觉得舅母需要为这个而道歉,但可惜,上天看不到她的努力,始终还是要夺走她最后一个亲人。
之后,接受了舅父家遗产的她,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却又因为脸上的伤痕,而被世人嘲笑不止。
哪怕男朋友阿强不嫌弃她,看着脸上那些丑陋的伤痕,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兜兜转转,找了个医生治疗,结果却是遇到了骗钱的庸医,那些伤痕不但没有减少,反倒是被劣质药物弄得越发狰狞可怖,还因此而溃烂感染,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需要尽快做手术。
若不是阿强给她筹到了手术费,她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随着云记的话音落下,镜头缓缓转移到巷道墙上,那些宣扬着大陆那边反对城寨拆除的黑白大贴纸,在光影流转间便转移了时间与空间。
带着回忆滤镜的画面里,二十年前,也曾有过这一幕:还没有那么拥挤昏暗的城寨里,人们纷纷张贴反对城寨拆除的贴纸不说,还到处挂着齐齐抗议的标语和一面面鲜艳的红旗。
历史遗留原因,城寨这个号称是三不管、实质是三方角力的地方,乃是华夏的“飞地”。
通俗点说,就是当年清廷在香江这个殖民地里最后保留的一部分国土,归属亦是当年的清廷;大陆、台岛、英方都想管却又都互相说服不了其它两方,最后就只能一直让城寨保留到了现代。
而城寨居民为了和作为现管的英方抗衡,一直都自称华夏领土上的华夏公民,不仅会在城寨里挂上标志性的红旗,城寨内甚至还有自发组织起来的公民代表大会……
这个份量不容小觑的旗子一挂出,动城寨的楼就相当于是动华夏的旗,兹事体大,难以下手。
当年的城寨就这样在对抗里取得了胜利,而今历史再一次重演,政商两方同时下场之际,结局如何,大家也许在心里都有了数。
但那些曾经为了家园而抗争的人,依然也再一次上演了当年的联合抗争。
“这简直就是胡闹!”便衣伪装成来城寨看廉价牙医的伟仔,在看到墙上张贴的东西的内容后,顿时就急了。
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相互角力的时代了,为了现代化的形象,现在外面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城寨的拆除——因而,再也不是那个两方相争、城寨得利的“好”时机。
这样闹,只会让外面的人加深对拆除改建的决心和迫切。
伟仔气急败坏地一路撕着墙上的贴纸,不经不觉间,就在这位处中间的城寨商圈里,逐渐来到了社团云聚的东边。
附近启德机场那边的噪音,越来越响——很快,又将会有一架飞机掠过城寨上空。
而在城寨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除了在夜间悄悄扔到狗肉档处理之外,就是借着飞机掠过城寨上空的巨大轰鸣声,来遮掩那不应该出现在此处土地的枪声。
那一个巨大轰鸣声到来的瞬间,伟仔看到了一个人倒下的同时,造成那个人再也无法起来的原因,亦带着极其不善的眼神看了过来。
他在学堂里打过很多次靶,成绩很好,无论是实操演练还是理论知识,是同期学员里的第一名。
但当他发现那俗称“大黑星”的托卡列夫在对准自己的时候,他……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脱力的极致恐惧。
李Sir说得对,城寨很危险,不是他这种新人可以贸然挑战的……
巨大的轰鸣声即将远去之际,脱力跌坐在地上的伟仔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闭上了眼睛——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
他惊恐又不可置信地张开眼睛,只见一个背着棕色大挎包的高大身影,站在了他面前:“雄、雄哥是吧,有你、的信……”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当年还未曾离他而去的哥哥。
第236章 天台邮差(完)二合一
因为附近机场的部分跑道是使用了城寨以前的城墙修筑而成的, 所以飞机起飞后很快就会到达城寨上空,出现巨大的轰鸣声——习惯了这个定律之后,城寨东边便有了个不成文的潜规则。
借助飞机的轰鸣声, 掩盖那些掠夺鲜活生命的枪声。
一旦错过这次“掩护”, 那么就算这个人今日命不该绝。
眼见看到自己这次处决行为的只是一个年轻小伙和城寨里的邮差,雄哥冷眼瞪着两人好一会,便终于是收回了手里的那把托卡列夫。
“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 如果我之后听到什么风声的话……”雄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警告了两人一番, 这才带着手下人离开。
倒也不是不能全部灭口,但其中一个是城寨里的邮差, 对他动手,那就相当于全城寨都会知道他们今天办了事。
就当是给曹老伯一个面子算了。
看着雄哥带着人走远, 家辉和伟仔两个人惊魂未定地携手跑回西边, 确认这个天台的角落安全无人之后, 方才是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为什么冒险帮我?”
“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好警察, 因此而消失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听得这话, 伟仔又暗中打量了一下家辉:这个邮差的眼底深处, 隐有和自己一样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光。
而且他的样貌看起来, 还有点眼熟……
于是, 伟仔不由得就想到了上司李Sir之前的话:“新人”不适合,那么“老人”呢?
他大概知道李Sir在城寨里有个秘密卧底通风报信, 所以才能使得每次巡逻工作都无惊无险地完成, 但这个卧底到底是谁却是没有消息——不过,现在看来, 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回到家里后, 伟仔就拿出了那张被他看过无数次的照片。
看到照片左下角角落处, 那个只露了大半张脸的人和今天救他的邮差眉眼一致,伟仔顿时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正沉思着,忽然又接到了一个警局打来的电话。
“什么,李Sir今日被歹徒打伤,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伟仔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好,我马上过去整理他留下的档案。”
知道自己上司的伤势不算严重、只需要整理好档案等他出院处理而不需要给他人交接之后,伟仔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拿上东西出门。
城寨这边,一群人正围在杂货店的电视机前面看新闻。
“今日最新消息:弘发地产已经成功收购九龙城寨的大部分地皮,不日将联合其他地产公司,一同进行九龙城寨的拆除与新建设……”时不时飘洒几痕“雪花”的老旧电视机里,相貌端庄的播报员正在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让城寨人觉得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话语。
“怎么会这样的?福利会的何伯之前不是让我们签名或者打手印来联合抵制拆迁,并且说很有可能会再次抵制成功的吗?”一个老人跌坐在潮湿的地上,神情布满了不敢相信现实的惶恐,“何伯那么好人,没理由会骗我们的啊……”
“他好个屁!何德富这个仆街,早就和弘发搭上线了!”一个中年人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他把我们卖了个好价钱,现在已经带着外孙去外面住了!”
“何伯跑路了?!”众人纷纷满脸怒容地追问起来。
“我今日一早看到报纸的消息,想去问他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不但是他家里,就连鱼蛋厂也关了!”中年人正是何伯鱼蛋厂的员工,那是越说越气,越气越伤心,“赔那么一点点拆迁费,现在又连工作也没了,我一大家人以后要怎么办啊……”
看着中年人无助地蹲下来的身影,不少人都沉默了下来。
远远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云记转了个身,悄然远离了这个溢满了无助和悲伤的地方。
发现她状态不对的阿荣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原以为,看到这个场面,我应该很开心才对……”云记摇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到一点点的开心,反而是有点不知道我该想什么、做什么了。”
她在之前帮何伯的鱼蛋厂修机器时,就发现了那个所谓“民愿书”的不对劲:城寨里的中老年人就没多少识得几个大字的,何伯这份文书却还用了特别繁琐的文字用词再加上英文,料想就是打算拿来改头换面偷龙转凤的了。
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揭发,反倒是还带着几分期待,期待城寨人在发现这个问题时,会是什么样子。
但在今日真切地看到了这个场面之后,她却发现,心里原先预料的开心没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