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刻,他才明白,卫骏、卫持之所以得太傅青眼,就是因为博学多才。
而自己透明人的尴尬地位,也是因为不学无术,自找的。
于是下午整堂课,前排激烈论辩,后排睡倒大半,卫骋一直在认真看书。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太傅朝这边看过来,满意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太傅照常因体力不支被内侍扶出课堂,薛宝儿忙着收拾书和学具,余光瞥见隔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抬头一看竟然是卫骋。
卫骋微红着脸,没头没脑丢下一句多谢,转身往回走,不想与紧跟上来的吉祥撞了个满怀。吉祥被撞得身子一歪,书箱侧翻,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别的还好,只砚台落地摔成了几块。
吉祥急得直哭,脱口道:“可怎么好!王府就这一方好砚了!”
当面被人揭穿王府的窘境,卫骋脸更红了,紧抿着唇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短暂地错愕过后,安宁在心里轻叹一声,到底是卫骏的小跟班,总不能看着他出糗,便佯装什么也没听见,主动朝卫骋福了福,轻声道:“恭送礼亲王。”
卫骋这才稳住心神,应了一声,也不管吉祥大步走了出去。
薛宝儿看了安宁一眼,安宁点点头:“帮忙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也走了。
这时候宫学里只剩下薛宝儿和吉祥两个,薛宝儿走过去帮忙,见吉祥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便知道他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有资格来宫学读书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权贵子弟,虽然进宫以后都比较低调,衣着还算朴素,可文房四宝却无一不是珍品。
便是她们这些陪读,用的也都是上好的端砚,首辅之女萧姝儿所用之砚据说还是前朝古物,十分名贵,太傅见了也说难得。
薛宝儿拿起一片碎砚,瞧见底下有字,便问:“这是宋砚?”
吉祥知她是商门女,认识些古物倒也不奇怪,心疼地嗯了一声接过来:“仁亲王送的。”
“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薛宝儿叹口气。
饶吉祥如何伶俐,到底只是个半大孩子,被人戳中心事难过地瘪了瘪嘴:“明日还不知用什么……”
说到一半又止住,警惕地望着薛宝儿。
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王爷的体面。
薛宝儿收拾好地上的宣纸递给他,好像没听见似的,接上自己先前的话头道:“这么好的宋砚,扔了怪可惜。”
她又捡起一块碎砚,装模作样拿起来细看,半个眼神也没分给吉祥,自言自语:“我记得兴源街的金石斋好像有人会补宋砚。”
吉祥闻言大喜,凑过去问:“当真?”
薛宝儿这才看向他,点头:“用金玉镶嵌,能补好。”
金玉?
那种非金非玉,却比黄金翡翠还值钱的稀世珍宝?
望着摔成几块的宋砚,吉祥眼神黯然,一两金玉百两金,怕是补宋砚的花费,比重新买一个还贵。
见他一脸为难,薛宝儿继续胡说八道:“宋砚难得,是……是我兄长的心头好。这样吧,你把碎砚给我,我换一个上好的端砚给你,如何?”
窗外忽然有人嗤笑一声,笑声很轻,轻到吉祥根本没注意,薛宝儿竖起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难道是幻听了?
第28章 小哥哥
仁亲王府只比礼亲王府富裕那么一点点, 能有什么好东西。这宋砚也是仁亲王用坏了的,没摔之前就破了一个角,还有不少裂纹, 早就掉了价。
如今能用摔成八瓣的破烂宋砚换一方上好的端砚,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吉祥到底是个孩子, 并不清楚宋砚价值几何,心中大喜过望, 却又斤斤计较,生怕被这商门女占了便宜, 犹犹豫豫的:“这个……毕竟是仁亲王送的, 小的不敢私自做主,还要禀明王爷。”
薛宝儿一眼看出他心里的小九九, 继续加码:“我也用古物换,前朝的端砚, 如何?”
其实宋砚也有,只怕真换了反倒伤了卫骋的颜面。
吉祥自小跟在卫骋身边,知道卫骋宅心仁厚,并不会为了一件死物苛责自己。况且这砚是明日应急的, 买卖也不算亏,装模作样地踌躇半天还是答应了。
帮吉祥收拾完书箱,薛宝儿很快整理好安宁郡主的文房四宝,背着书箱跑到出去送安宁郡主离宫。
等她返回宫学, 天已经暗下来。今日杨尚仪病了不能授课, 便让接引女官通知她们用过晚膳便可回屋休息了。
天不亮便要起床, 陪着贵人们上一天的宫学, 贵人们走后还要去尚仪局学规矩,精神高度紧张, 不允许有一点差错。
几天下来,每个人都身心俱疲。听说杨尚仪病了,六个女孩子脸上绷得紧紧的,心里却乐开了花。等接引女官一走,她们便赶紧用了晚膳匆匆回房补眠去了。
薛宝儿也很累,可想着碎掉的宋砚还没拿回来,明日答应换给吉祥的前朝端砚也没着落,回房之后又偷溜回了宫学。
怕被人发现她不敢提灯笼,只摸黑走着,幸好天气晴朗,有月光引路。
她一边走一边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银票,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找谁帮忙能通知到薛蟠,还能顺利带端砚进宫。
本来请想托尚仪局的素心,可这会子杨尚仪病了,素心怕是没空理她。
眼看到了宫门落匙的时辰,薛宝儿焦急地皱起眉,脚下步子更快了。
早知道就请安宁郡主带话出去了,可她怕郡主问起不好回答,当时忍着没说。
薛宝儿正自烦恼,去往宫学的甬道又黑,没注意前方迎面走来一个人,就这么直挺挺撞了上去。
脑门生疼,好像撞到了墙上。惊呼声堵在喉管,紧接着呼吸一滞,身体一轻,被人拖死狗似的拖进了宫学堂。
在拖拽的过程中,能感觉到対方力气极大,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虽然没有弄伤她,却故意为难似的又拉又拽,让她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倒。
薛宝儿心里又惊又怕,身体却无比实诚地总往対方身上贴,贴上去的时候如鱼得水,才离开片刻又想往上贴。
身体这反应……
她好像知道来人是谁了,便不再反抗,任由他将自己推进屋中,反手关了门。
対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进到屋中便放开了她,声音里全是恼怒:“你怎么一点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世子不会伤我。”薛宝儿答了一句,便借着月光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从袖中摸出一只布口袋将碎掉的宋砚收拾起来装好。
卫持哼笑,算是默认。
“你兄长极爱宋砚?”想起悦来客栈账本上那笔狗爬字,卫持差点没绷住笑场,“薛蟠?极爱宋砚?爷看他极爱宋艳燕还差不多!”
“宋艳燕是谁?”薛宝儿问,终于知道放学时是谁在窗外嗤笑了。
卫持一本正经:“醉花阁头牌。”
薛宝儿:“……”奇奇怪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谁说我只有一位兄长了?”被人拆穿,薛宝儿也不好意思把这极爱宋砚的名头强按给薛蟠。
薛蟠哪里都好,就是不爱读书,看见文房四宝就头疼。
卫持隐在黑暗中轻轻“哦”了一声:“兄长不够,表兄来凑,爷记得你王家几个……”
“小哥哥,喜欢宋砚吗?”薛宝儿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好主意。
卫持被问得猝不及防。
平心而论,他喜欢。
卫持没立刻否认,薛宝儿就知道蒙対了。
“可我为什么要帮卫骋?”卫持靠在门板上吊儿郎当转换话题。
薛宝儿想也不想:“因为他是你舅舅。”
你舅舅!
你全家舅舅!
卫持瞬间有种想咬死薛宝儿的冲动,这小瓷娃娃大约跟他八字不合,总能出其不意地恶心人。
可按辈分算,卫骋确实是他舅舅。
不光卫骋,卫骏也是。
卫持磨了磨牙,声音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为什么帮他?”
在清亮的月光里,薛宝儿朝他甜甜一笑:“小哥哥的亲舅舅,也算我半个舅舅嘛!舅舅在人前出丑,谁脸上都无光。”
绕不开的舅舅!
明知她在胡编乱造,卫持却更想尽快结束这个关于舅舅的话题:“行吧,爷就赏你一方端砚。”
说着抬手指了指薛宝儿手里提着的绣了一圈奇怪纹路的布口袋:“交换。把那个给我。”
薛宝儿白得一方端砚,心中欢喜,连忙从布口袋里倒出碎掉的宋砚捧给卫持。
卫持不接,垂眼看她:“你想让爷捧着这破玩意儿回去?”
薛宝儿迟疑地取出刚才的布口袋重新将碎砚装回去,咬咬牙递给卫持。卫持伸手接过,提着放在眼前细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些奇怪纹路是什么。
“这是你绣的?”他问。
薛宝儿有点心虚:“是。”
“绣的是什么?石头吗?”卫持好奇追问。
薛宝儿咬唇:“……百蝶穿花。”
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只开了个头儿,没绣完。”
神特么的百蝶穿花!
这回卫持再也绷不住了,拎着布口袋笑到肚子疼,连带着把寻不到鲛女,也查不到害他幕后黑手的挫败感都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