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闲来无事,也就乐得与她多说一些:
“弘农杨氏的尚书说,‘既然功高至此,何不纳入后宫?’——阿理,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理的手不自觉抠起腰间的玉佩,表情却格外严肃。她默了片刻,才试探着答道:
“……因为赏赐她父亲不其侯的代价要小得多,人们宁可将他送上高位,也不想看到伏楚真的成为大将军。”
“对。”曹操大笑起来,“所以这位‘新晋大将军’当场站起身,走到少帝跟前,拿自己斩死逆贼的剑,在众官面前铰了长发!”
“?!”曹理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重复了道,“铰、铰了长发?”
“是,铰发了。
“她到腰的头发当场削了只到肩头,接着又把剑对准了杨尚书,指着他冷笑说:
“‘我已铰断长发,请你像对待我父兄一样对待我;否则我就斩断你的孽根,让陛下像对待宦官一样对待你。’杨尚书吓得冷汗涔涔,当场闭上了嘴。”
眼看着曹理眼都直了,他顿了顿,又娓娓道:
“陛下是被她伏楚救出来的,现在刚刚受了她加冕,当然对她言听计从。
天子于是立刻拍板,只说不再更改,又把伏楚手下那群人各拔了一圈,才让大家下了朝——我听陈太常说,当天下午就有永和里拜贴送了去,说想让家里儿子入赘到将军府。”
曹理目瞪口呆。
她摸着玉佩的手都不动了,眼睛发直地盯着父亲,直看得曹操笑容渐渐僵硬,这姑娘才敛了神色,兀地开口:
“父亲,我也可以和大将军一样吗?”
她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儿子入赘”。秦楚未曾遮掩过女子身份,逆水行舟,居然能借着一己之力登至万人之上,乍一听简直如天方夜谭。
可她秦楚就是做到了。
曹理的课表虽未刻意按着贵族女儿的标准安排,却也被按着习了些女红琴画。秦楚这样的事例,别说是她,就算是她父亲曹操与祖父曹嵩,恐怕都是头一次听闻。
所幸曹操不是迂腐的长辈。
“当然可以。”曹操似乎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大将军麾下娘子军占半数,当年甚至带走了蔡伯喈的独女。阿理想如她一样建功立业,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原本低头不语的曹昂却忽然抬了头。
他毕竟不是女孩,针对“建功”一事很难和曹理有共鸣,听到父亲讲述朝堂之事时,也不如姊妹那样热血沸腾。但他跟在曹操身后最久,培养出来的政治嗅觉最像生父,闻言立刻问:
“父亲是决心投入大将军麾下了?”
“子脩懂我。”曹操又笑了一笑。
都护将军从几案上端起茶碗,悠哉地啜了一口,看了眼长子长女专注的目光,缓缓道:
“雒阳世家对她提防警惕,寒族们却看到了机遇,预备望风而动了啊。”
第87章
“坐。”
秦楚屈指叩了叩桌面, 对面的男人依言落座。
雒阳的六月并不温和,炽烈的太阳高悬正空,逼得夏蝉叫个不歇。大将军府坐北朝南, 此时正被日光灼晒着,连带着秦楚的心也不耐起来。
自她被封了大将军, 麻就烦日复一日赶着上门, 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袁家故吏,后脚又迎来伏府的便宜哥哥进来打秋风。
秦楚烦得不行,本来都分好了任务, 把杂事抛给谋士准备睡午觉了,忽然又听人来报, 说是丁并州的主簿来访。
——那不就是吕布吗?
她皱起眉:“他说过来做什么了吗?”
“没有。”侍卫回忆了一下, 摇摇头,老实答道, “只说是求见大将军。”
“行, 先带他去水榭等着。”
她本来是想晾着不理的,可又实在放不下丁原手里那拨并州精兵。
丁建阳其人,勇武有之而智谋不足。
此前雒阳不安,何进召集外臣进京,丁原便带了几千并州军在城外安寨扎营,算得上名正言顺了。
他是并州刺史,手下又有吕布张辽等晓勇悍将, 为人亦是赤胆忠心, 本该有番建树才对。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此人最大的战绩居然还是“对峙吓退董卓, 促成袁绍谈判”, 只恨不得把“无功无过”刻在脸上。
他虽有心成事, 无奈政治意识实在迟钝,大约也只适合做人麾下勇将了。
秦楚思量片刻,还是担心吕布前来是丁原派往试探投诚的,因而还是放弃了午睡,随手套了件外袍,急匆匆地往水榭赶了。
……没想到吕布这棒槌过来做客,和他义父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人说来也是真个人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存在感强烈,往将军府门口直直一站,便有将士上前询问。
吕布报了自己身份,沉默寡言了一路,又被当成了丁原使者请进来,此时两手空空坐到了秦楚对面,又是相顾无言。
秦楚:“……”
真是要无话可说了。
她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吕布,沉默片刻,从案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回归心平气和:
“主簿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
吕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在湖面上,盯着岸边一只黄嘴白鹭。
白鸟翅膀一扇,旋即飞快掠过湖面,衔起一只跃至半空的鲤鱼,翅尖点了点水面,很快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这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抬眼看了看秦楚——大将军年方十九,坐着时都比他了矮一个头,看起来简直毫无威胁性。
吕布摸了摸鼻子,又想起自己半夜溜出街被天降石块砸晕的事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头没尾地道问:
“你的将军府还缺人手吗?”
秦楚若有所察地抬眸看了眼他,没有在意吕布称呼上的不敬,不动声色道:“主簿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和我过招的人就是你吧?”吕布飞快地说。
最困难的问题已经问出了口,剩下的也就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了,他盯着秦楚:“能赢过我的人很少,雒阳不会有第二个。那天大殿里动手,我看清楚了,你用剑的方式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是我。”秦楚大方道。她如今升至大将军,自然不担心所谓“犯夜”,而吕布也不是什么执金吾,因此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至于石头——算了,就让它过去吧。
她问:“所以呢?你问我是否还缺人手,难道是因为这件事而想要转投于我吗?”
吕布眉毛一挑,大约是不满秦楚将“背主”描述得如此直白,他回答时语气有些生硬:
“是你的谋士寄信给我的。而我恰好也对丁建阳的忽视有些不满,所以才想问你……”
“可以。”秦楚直接打断他,“你当然可以投奔我——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满丁原,到底是因为他职位不高、资源有限,还是因为他不重用你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有差别吗?”
“有。前者为利,后者为心。”
湖面上又跃起一条鲤鱼,落水声恰好与她的尾音重叠起来。吕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
“那当然是为心了。”他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声,随手从案上果盘里抓了块马蹄糕,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你的谋士也问过这个,奇了怪了。我看起来像贪图利益的人吗?”
秦楚:“……”你说呢?
好在吕布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又拿起碗灌了两口茶,才问:“怎么样?”
“——”
“所以,主公回答了什么呢?”
秦楚弯起了眼睛,两颗尖尖的虎牙又跑出来炫耀存在感。大将军冲他眨了眨眼:
“奉孝既然私下替我去信说服他了,难道猜不到我的回答?”
她说着,漫不经心抓过郭嘉的鹅毛扇,抢到手中,学着谋士怡然摇了摇:“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张文远一见如故,还想多要一个人。”
“主公啊主公,真是……”郭嘉也笑了,不知是说她坑蒙拐骗别人武将,还是她当强盗抢人扇子。
当主公的也不比谋士正派到哪里去,郭嘉于是干脆利落地往凭几一靠,懒得替她在这事上操心了:“估计过两天丁原就得拖家带口地来了。”
“吕布死要面子,张辽刚直坦诚。他既然真想投,私下找张辽未必有用,还不如推一把犹豫中的丁原,要来一起来。”她笑道。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日雒阳刚刚安顿下来,秦楚忙里偷闲地摸了两天鱼,还未等来带着兵马将领的并州刺史,又有其他的麻烦找上了门。
……而且这些麻烦还有些过分同质化。
尽管世家们私下里指责她“不成体统”,表面上大都还和颜悦色地逢迎着。
毕竟十九岁当上大将军的人,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几个。更何况秦楚本也是贵族女儿,母亲更是桓帝的公主,背后既有家族又有军队,真要细算,攀附上她,从利益上讲并不吃亏。
“所以,这就是他们拍马的方式?”
秦楚眼皮跳了一跳,看了眼床榻前站成一排、神色拘谨的年轻男子,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