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他慢悠悠地说,“孙将军让我照顾你呢。回去吧,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做了。还有一题我不明白,准备去找昭姬的。”
郭嘉一边走,一边笑起来:“怎么不问我?”
岁末隆冬,他的手凉得像宫殿外的雕梁,温度低得吓人,秦礼一个激灵,反手握住了老师的手。
她没有答话,只是小声地说:“先生,您手好冷。”
“因为先生不太开心。”
秦礼抬头看向他:“是因为我的问题吗?”
“是。”郭嘉坦然道,“阿礼以后不要再问关于陛下成家的事情了。”
“为什么?”
郭嘉没有回答,牵着她慢慢往回走。又过了许久,宫殿上空轻飘飘地落下一点点雪花时,他才望着前方,平静道:
“因为我和孙将军,都曾有过一段念想。”
冬季的清风恰好从北方卷来,吹过半空细碎的银絮。一片雪花恰好落在秦礼掌心,转瞬化成一点微凉的水。
她一抬头,看见郭嘉常挽发髻的旧木簪,也已落了雪。
第142章 番外二
秦礼三岁之前都是孤女, 住在雒阳外城的孤儿院里,直到被天子内官秦妙领回家。
她无父无母,人生短暂的六年里从没接触过“亲情”两个字,最亲近的人出来孤儿院领事, 就是这个带她离开的内官秦妙。
“有名字啊……也好。那就随国姓, 叫秦礼吧。”
她轻轻摸着秦礼的头, 又说:“再过几年, 我就带你去德阳殿, 见一次陛下。”
秦礼看着她, 眨了眨眼。
“德阳殿”三个字, 对于未长成的孩童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它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机遇”, 即使是外城区最贫寒的乞儿都听说过它的名字。
据说天子脚下不论出身,只要是有资质的孩子, 都会被引荐到南宫崇德殿, 如果陛下看得过眼, 就有机会入宫, 过继到帝王膝下,成为皇储候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麻雀登枝变凤凰”, 做梦都要笑醒的了。
陛下去岁做出这个决定时, 朝中争议奇多,几乎闹出一场腥风血雨。世家官员一致认为天子大可自己生育, 如果皇储之位谁都能坐, 那便太过儿戏, 实非明君所为。
听秦妙说,御史台的老头那阵子薅秃了脑袋,连巾帻都遮不住稀疏的头发。
奇怪的是,朝中另一小部分——那些由陛下和蔡琰辛容等人共同提拔上来的女子官员,却并未提出什么异议。
这些人的官职未必很高,手中握的却都是实权,因而哪怕人数不多,也很惹人忌惮了。世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她们,就只能从“正统性”上面下手,整天指桑骂槐,吵来吵去闹了十来天,终于因为太常陈行石祭祀后的一句“神祇曰可”而熄了火,咬牙切齿地接受了这道荒谬的提案。
“阿礼觉得很奇怪吗?”
秦楚坐在相府书房里,给自己斟了一碗茶。
她在某些方面格外简朴,饮茶时不喝茶汤,只习惯用茶叶泡开的清茶。秦礼看着她悠悠啜了一口,又放下漆碗。朦胧的热气升腾起来,又消散在火盆带来的暖意里。
“是的,我不太理解。”秦礼端正地坐在相府书房的木榻上,脊背挺得很直,说话的语气也端出一股文气。她坦然道,“即便我是最终受益者,也觉得陛下自己生子更为合适。”
秦楚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片刻,又摇摇头,露出一点无趣的表情。
“你看起来真是……越来越老成了,阿礼。”她兴致缺缺地喝了口茶,把视线挪到窗外。秦礼不明白她在无趣什么,便也跟着看过去。
相府庭院里栽了大片碧色修竹,据说是丞相某年春季亲手栽下的。今年深冬落了大雪,素白的瑞雪层层叠叠地覆在绿竹之上,偶尔从竹叶滑落,融入地面的雪被上,看得人也心平气和起来。
当今丞相姓荀名彧,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习惯与人为善,在朝中从不树敌。据说陛下惯来爱用“打一棒再给甜枣”的手段对付世家,而“给颗甜枣”这部分措施,往往是丞相帮忙完成的。
秦礼自己却不常见到他,只是远远地在崇德殿见过几回,依稀记得他仪态端方,性格温和……哦,还有容貌俊美,衣袖含香,怎么看都是朵不入世俗的高岭之花。
神走了一半,秦礼落在窗外的目光晃了下,刚好看到有人撑着一柄月牙色的绢伞向庭院走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荀彧。
秦楚不知看见没有,神色不变,只是抬手撩了一把鬓边碎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雕花铜盆里的炭火跳了一下,年轻的天子大概还觉得冷,一伸手,干脆将茶碗拢在手心,借着里头的热茶暖手。她垂下眼,又去看茶水表面漂浮的叶片:“阿礼,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点。妇女生子之痛乃世间之最,即便是贵族家庭里的妇人,难产而死者也不计其数。你猜女官们为什么支持朕?”
“因为她们……知道产子的风险?”
“嗯,也可以这么说。”秦楚含糊应道,“不过朕并不畏惧疼痛和死亡,只是单纯不愿遂某些人的意罢了。从群体利益来看,女官担心朕因此而死,而下任帝王未必容得下这么多女子官员;从个体利益考虑,她们或许抱着‘吾子可上’的想法,也期待着某种可能。”
陛下说得很直白,秦礼几乎不需要额外思考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条关键线索,连忙问:
“陛下不愿意遂谁的意?”
“遂‘家天下’的意。
宪英给你讲过史了吗?夏启即位之前,天下一直都是‘公天下’的制度——就是禅让。
你看,前朝让帝禅位于朕,于祭坛上告罪,也说自己德行有失、愧对先祖,故令有能者居之。在很久之前,‘能而为之’才是天下君主登位的依据,根据血脉……尤其是‘只有男性嫡长子’的血脉选择天子,这是如今实行的制度。朕既然是受禅登基的,又不是‘男性嫡长子’,想要复辟禅让制不是很正常吗?”
秦礼起初还认真听她讲课,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只能板着脸,故作深沉地点头应和。陛下真大概的不会带小孩,开头就是“夏启即为以前”,其中还掺杂着千年后的历史术语,说得她云里雾里,只能连连点头,一面将她说的话逐字记下,准备明天再去问辛宪英。
秦楚对此毫无知觉,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过,五帝时代还是太久远了。改革是条漫长的道路,托古改制能做到的更加有限,或许之后……”
她没有再念下去,因为有人敲了门。
“进来。”
秦楚头也不抬地唤道。
书房的绢门被轻轻拉开,穿着靛色曲裾的荀彧停在廊下,对着抬头看他的秦礼点了点头。他先是抖了抖素伞上的雪水,又将伞收拢好,倚在了长廊的梁柱边,这才带着一身薄薄的寒气进了屋。
秦礼连忙拱手行礼:“丞相。”
荀彧点头应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秦楚,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顿时漾起一点的笑意,配合着他那双微垂的桃花眼,看起来真是欲说还休——秦礼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古怪,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只听荀彧轻声问:“陛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见丞相啊。”秦楚这才抬头,也笑眯眯地迎上荀彧的视线。假如说她在秦礼面前还有些“为君为主”的包袱,那么荀彧一来,她就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她看着荀彧换下沾雪的外袍,右手屈起食指,拿关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慢慢道:
“临近元日,奉孝那边公务繁忙,我就请陈长文替了他来教阿礼,没想到这孩子学谁像谁,赶紧来请丞相大人帮忙了。”
秦礼平白得了个“学谁想谁”的评价,一时没听出是褒是贬,满目茫然地抬头看着荀彧。
荀彧点点头,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应了声“是”,便拉开木榻,从容地坐在了秦楚右边。
他伸手理了理衣摆,温和地看着秦礼:“阿礼最近学的是朝中时政吗?”
秦礼知道他是答应了陛下的请求,准备给她开小灶了,连忙将塌了一半的肩背直起来。她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时’政……只是讨论了陛下不生子、从宗室之外挑选继承人的事情。”
她自己就是“从宗室外挑选”的结果,对此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又道:“阿礼以为陛下此举不妥,但听完陛下解释之后,又觉得意义深刻……明日我会再去询问宪英和昭姬老师。”
“兼听则明,阿礼的想法很好。”荀彧简单肯定了她的意图,又微微侧头,与秦楚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度道,“既然陛下方才对此有了解释,你又想明日再询问她人,难道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到这里为止,她与荀彧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就算有史官站在这里,想把这段对话记入国史,恐怕也不需要过多的润色。
可惜秦礼到底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对“审时度势”这等世家天赋理解有限,还没意识到就算是“提问环节”也未必能畅所欲言,沉默片刻,挤出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