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一开,真纪就冲进了车里,几大步冲到海老名面前,一把扯住他:“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买了两张相邻的座位。为什么说谎?和你一起的人在哪里?”
在这种事故现场,救援人员不仅要承担搬运伤者的职责,还要向获救人员确认随行人员,清点人数,以防错漏。毕竟隧道里又深又黑,现场死伤人数那么多,事故现场条件又极为恶劣,如果有伤势过重无法呼救的人正好落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缺失关键情报会直接导致他们的获救时机被延误。
在现场,多得是拉着救援人员询问随行人员安全情况的伤者,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隐瞒自己和别人一起出行的人。由不得真纪不多想。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被戳穿了的海老名一脸心虚,拼命向后闪躲,虚张声势地大声嚷嚷起来,“医生也不能随便冤枉别人啊!我就喜欢买两张车票怎么了?没证据就让开,不要耽误我们去医院!大家看啊!这个女医生在耽误我们大家的时间。”
不明真相的其他患者也发出了不满的抱怨。
“你在干什么?”发现骚动的蓝泽几步跨上车,一把扯回真纪,并向司机示意,“不好意思,请您开车吧。”说着推着真纪下了车。
“他在说谎,他隐瞒了有人同行的事情。”救援人员已经向意识清醒的乘客们确认了几次,可如果事到如今海老名还坚持自己的说法,那么很可能对救援人员他也没说真话。如果找到了和他同行的人,他不可能还是这样的反应,那就说明被他隐瞒了的乘客一定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还没有被发现。
事故已经过去两小时了,高能量损伤患者被困在一个地方两小时无人问津,有极大的生命危险。他们不知道对方的位置,无疑是更加拖延了对方获救的时机,真纪怎么能不着急?
“再着急也不能对患者用那种态度。你是医生,不是警察不是侦探,就算对方隐瞒,这也是个人品德甚至是法律应该审判的范畴,不是你个人情感发生倾斜的理由。”蓝泽十分严肃,“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救人的前提,你得学会保护自己。刚才你的做法还可能影响到其他无关的患者被送往医院救治,如果因此你被投诉呢?”
从事一线急救工作13年,蓝泽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他比真纪的阅历多得多,所以尽管依然会竭尽全力救死扶伤,他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后辈,又觉得很无奈:“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叫上消防,进去再找。”这种一往无前的冲劲,对生命至高无上的尊重,黑白分明的爱憎,是那么珍贵。
收到消息的消防人员立刻组织人手陪同蓝泽和真纪进去搜索,果然有所发现。
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男孩,因为撞车巨大的冲击力导致他被从侧面打开的车窗中甩了出去,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滑进几米远一辆翻倒的小轿车和另一辆小巴中间的缝隙里。
从外面很难透过重重障碍看到车底,而且男孩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受了重伤,也无法向外界呼救,再加上这里距离那辆撞车的巴士还有一段距离,救援人员搜救巴士的时候,海老名并没有说明自己还有同行人。几重巧合之下,他就被遗漏到现在,要不是真纪从掉落的车票上发现了端倪,他很可能就会被彻底遗忘。
撞在一起的几辆车已经严重变形,留下的缝隙非常狭窄,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爬进去。蓝泽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人,虽然身材瘦高,但要挤进这种空间还是有点勉强,只能让真纪去。他看着她快速穿戴护具,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说出劝阻的话。
“注意安全,小心点。”
“情况怎么样?”
“患者被小巴车底摔进来的摩托车卡住了右脚,胸口也被挡风玻璃碎片刺伤了,生命体征不稳定,嗜睡状态,左侧呼吸音减弱,可能还有血胸,需要立刻做胸腔闭式引流。”车底光线不足,蓝泽让消防人员找来好几台照明灯对准车辆缝隙。真纪一边剪开患者的衣服,一边不断地和他讲话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医生……”男孩的声音很虚弱,“我、我爸爸……怎、怎么样了?”
真纪手一顿,咬了咬牙。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那个海老名和这个男孩竟然是父子关系。
父亲居然抛下生死不明的儿子不闻不问,甚至连消息都不告诉救援人员,这算什么父亲啊?她恨不得现在就能暴打那个人渣一顿,总算是忍住了。
“嗯,你父亲是海老名先生吗?他只是有点骨折,已经成功获救送往医院了,你不用担心。现在,请你只专注自己的事情,听从我的指挥配合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好吗?”
引流管插入,大量鲜血从胸腔里流出来,男孩发出痛苦的□□:“好痛……医生,这、这是……做什么?”
“你的胸腔因为剧烈撞击所以有内出血,我们需要把这些血液排出你的体外,请稍微忍耐一下。”长时间卧趴做手术让真纪的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但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平稳冷静,不想让自己的紧张影响到患者。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再坚持一小会儿,很快就可以成功了,要加油。”她不断地给男孩鼓劲,但事实上,情况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
他的脚上压着超过100公斤的重物已经超过两小时,又有大量血胸,在这么痛苦的时刻,居然还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父亲。这么好的孩子,真纪真的不忍心告诉他实情。
“浅井。”蓝泽催促的声音响起,那双锐利而富有压迫感的眼睛盯着她,让真纪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指。
“勇树君。”她从没有觉得说话是这么一件困难的事情,看着眼前男孩痛得发白的年轻的脸,真纪心如刀绞,“你的右脚,被一辆摩托车卡住,骨折了,肌肉也被撕裂,现在,已经完全坏死了。”她喉咙发干,声带有种涩涩的痛感。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从损伤处释放出的叫做肌红蛋白的毒素,就会蔓延至全身,那样的话你就没救了。所以,我们必须给你截肢。”
才15岁,人生还没有开始,正是要迎接未来无限可能的年龄,她却对着本人说出要截肢这样的话,真纪无法不感到悲痛。
男孩闻言愣住了,他努力抬起虚弱的眼皮,不敢置信地盯着真纪。
良久,他凄然一笑:“什么啊……那我以后,还能打网球吗?”
真纪无言以对。
反倒是勇树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医生。”他重重地喘气,很费力地冲真纪微微笑了笑。
“我是手冢选手的球迷,现在,还被他的女朋友救,我,其实很好运了……”他像说服自己一样自言自语,“这么严重的事故,我还以为肯定要死了,结果,还能被救,还可以活着,已经很幸运了。医生,你说是不是?”
“就算截肢了,我……还可以装假肢吧?还可以……复健,然后,再打网球吧?那……就拜托医生了……手冢选手说过,敌乃己身,如果努力,终、终会有收获……我,我会加油的……”
真纪眼眶发热,她狠狠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用力握住勇树的手:“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把你平安救出去,让你再一次站在球场上打球的。如果你努力复健,我还可以让手冢国光做你的教练,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
“谢、谢谢……医生……”
“已输入2单位红细胞,血压没有上升。”蓝泽的声音隔着重重障碍传过来,真纪深吸口气,艰难地匍匐着挪动位置,开始截肢。手术刀划下去,电锯嗡动,右小腿以下逐渐与躯体分离,真纪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把眼前的肢体看成一个完整的人。
不然她真的会无法下手。
“勇树君!勇树君?”蓝泽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皱起眉头,“浅井,意识水平下降了,得快点开胸止血。”
长时间卧趴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让真纪的肋骨生疼,背肌几乎要痉挛。膝盖上的护具早就在不断变换位置的时候移位了,失去了保护的右膝磨得发僵,但她的动作却前所未有的利落。
“出现缺血性心肌痉挛了。”毕竟胸口刺入玻璃那么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虽然给予了输血,但是失血量太大,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效用,“蓝泽医生,找不到出血点。”
“别慌,冷静下来。”蓝泽也半跪下来,从缝隙里看进来,“试试徒手直接按摩心肌,如果还没有恢复,夹闭主动脉应该可以缓解。”
“止血钳。”
两把止血钳紧紧夹住大动脉,可是出血量并未减少,心肌挛缩毫无改善,真纪不死心地继续按摩心肌,却只感受到两手滚烫的血液。
主动脉弓断裂了。
回天乏术。
“负重移开了!”消防那边传来一阵惊喜的欢呼,沉重的钢铁被移开,暴露出勇树被压迫的右脚。
已经被截断了,孤零零地躺在他小腿下方。
鲜血不断地从开胸器撑开的部位涌出,浸湿了真纪身前的地面,也染红了她和勇树两个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