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大人不如先想考虑在人类社会生存下来?现在的世界,也很有趣哦。我想想,首先果然是——”
在兆麻兴致勃勃地要开始做出规划时,黑磨桑落却忽然打断了他。
“不用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兆麻。”堕落神明轻声说,“……就算是憎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你的权力。”
红发青年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啊。”他狼狈地用手遮住脸,任由额前的碎发垂落,掩下一片阴影,“不、不是的!桑落大人,我只是——”
黑磨桑落起身,安抚般触碰了他的发话,就像曾经那一日,面对胸怀修罗之心登上黑魔山祈愿的神器,只是包容,安静地等待和倾听。
可兆麻却迟迟无法再为自己辩驳。
或者说,为黑磨桑落辩驳。
他捂着脸,青年修长的体格被颤栗着蜷缩成一小团,像个不知所措又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沉默了许久。
“……桑落大人,其实毗沙门天大人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您。”
兆麻忽然开口,语无伦次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毗沙门天大人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天握住刀的是我。神诞日庆典那夜,我悄悄离开神域的事,她也知道!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不敢承认。
只是为了不绝望而欺骗自己相信一个谎言。
不然她要如何呢?
为了给死去的家人报仇,再杀了自己唯一仅存的家人吗?还是说,直面最残忍的真相,继续心无芥蒂地信赖一个双手沾染同胞血液之人?
但是是隐隐知道真相的。
所以从未主动找过黑磨神社的麻烦,也默许兆麻频频擅自离开,私底下和黑磨桑落保持联系。
在外横扫妖邪的女武神于垂死之际,才敢戳穿自己和兆麻都一直勉力维系的假象,又在无言的啜泣中消逝。
遗憾。歉疚。负罪。不舍。彷徨。
毗沙门天大人是个胆小鬼啊。
“您沉睡之后,她一直都在偷偷寻找您的下落。陨落的时候也是,担心您无法醒来,又担心您醒来之后该怎么办。”
像是害怕黑磨桑落不相信,兆麻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些,近乎手足无措。
“我知道的,”黑磨桑落安静地凝视着他,“我知道的,兆麻。我做出选择,我付出代价。和你一样,当时我只是希望毗沙门天大人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闻言,兆麻捂着脸的手忽然如断翼的鸟,坠了下来。
他幽暗的眼眸凝视着眼前的堕落神明,像是未经思考,又像是话语在心中挤压了百年、千年般,才会脱口而出。
“……那桑落大人,您选择了咒术师的代价是什么呢?”
话音还未落尽,兆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唇瓣翕合,想要改口道歉,却又迟迟说不出口,只能自暴自弃般扑在桌上,藏起此刻一定扭曲丑陋的面容。
“对不起,对不起桑落大人!明明知道这不是您的错,明明能够再次见到您、确认您平安无事,在下真的非常高兴,可是……可是。”
他声线沙哑,咬字难掩颤抖,更像是梦醒时分不甘的呓语。
“为什么毗沙门天大人,不在了呢?”
感恩她拯救了毗沙门天大人,拯救了自己;
怨她赐予原本地位低贱的咒术师力量,带来了诸神陨落的阴谋;
又嫉妒她——嫉妒她拥有世间诅咒之力,不死不灭,不惧失去信仰,嫉妒她还活着,毗沙门天大人却陨落了!
兆麻更恨会萌发出这种迁怒的、蛮横的、毫无大义可言的念头的自己。
可人类的心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在失去供奉的神明之后,不再有束缚自己情绪的必要,强行留在人间的神器,也只不过是个被诅咒缠身的地缚灵罢了。
在最初由衷的喜悦后,看到黑磨桑落的每一秒,兆麻的心都饱受煎熬。
他明知不该,却无法控制。
而这些制造出诅咒的情绪在堕落神明面前,被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甚至不需要言语。
被绝望环绕的兆麻畏寒般抱住了自己,声音透着微不可查的哭腔。
“……对不起,桑落大人。请不要看这样的我。”
黑磨桑落低头看着兆麻,那些支离破碎的心音被碾碎在情绪的洪流中,像是困兽绝望的哀嚎。
“如果这是兆麻的愿望的话。”
说着,她慢慢地走到门边,将本殿的门推开,让阳光渗入这间太过寂寥的本殿。
兆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如果有任何需要在下的时候,桑落大人,请到末广神社来。兆麻永远供您驱使。”
“但若是可以的话……希望,能再也不见才好。”
不见面,就不会诅咒自己的恩人。
不见面,也意味着黑磨桑落平安顺遂。
“说起来,桑落大人过去因为想要成为福神,似乎总是在回应别人的愿望。可现在,已经没有神了。”
“没有神使,没有神社,没有信徒——桑落大人,您自由了。”
望着堕落神明瘦弱的背影,由封闭的本殿踏进午后绚烂的阳光下,困在过去,也心甘情愿被困在过去的兆麻,轻声开口。
“愿您此去,身无束缚,繁花似锦。”
向着光走吧。
别回头。
黑磨桑落没有回头。
如果这是兆麻的愿望的话。
第1卷 第58章
【058】
在尝试多次, 都没能突破名为“兆麻”的咒灵布下的咒力障之后,七海建人没再做徒劳的努力,而是坐回座位上, 冷静地等待着。
通常来说,只有初生的弱小咒灵才会被拘束在诞生之地。
兆麻既然自称是地缚灵, 也就是说,他不能离开这里……或许他如此强横的实力, 正是建立在对自己下的契阔的基础之上。
契阔, 付出代价, 换取力量。越是严苛的条件,越能获得更多。
换句话来说, 只要离开了属于咒灵的领域,比如这间末广神社, 兆麻即便有令天翻地覆的能力, 也照样无计可施。
——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还能不能离开这间神社。
在刚才责问咒术师“太失礼了”的时候,那位披着人类外壳的咒灵的眼中, 是真实且露()骨的憎恨与杀意。
会被杀死吗?
他。
“我觉得不会哦, 七海。”
在短暂的慌张之后, 灰原雄表现得比七海建人还要心大。
由于常年无法被其他人看见, 他习惯了用周围不起眼的东西来打发时间,现在就趴在桌上,专注地盯着花瓶里犹带露珠的花看。
身着咒专特色的纯黑校服, 仍是少年模样的灵魂, 模糊感知到七海建人暗涌的情绪, 便抬头冲他笑。
“因为, 桑落小姐不是拦住了兆麻先生吗?虽然那个时候有一点吓人,不过可能我是鬼嘛!所以能感觉到的——”
“那两位,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灰原雄歪着脑袋,把侧脸贴在摊平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竖起来,指尖在空中画着看不出形状的东西,一副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模样。
“兆麻先生的气息是凉凉的,又湿漉漉的,像是浸在河水里的月亮的倒影。很寂寞的样子。感觉他的心里在下着一场大雨,不撑伞走在里面,会被打得很疼。”
“桑落小姐的话……”
说到这里,他却顿了顿,脸皱成一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具体描述才比较贴合,花了不少时间,只嘟囔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是山谷吗?有太阳的味道,还有扑在草坪上能闻到的味道。什么都接纳,什么都能包容。但是,又很空的样子。”
好像不论面对这空荡荡的山谷倾诉什么,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七海建人:?
他觉得回头有必要去书店采购一批小学课本,提高一下变成白纸的好友的文化水平,尤其是国文的表达能力。
出乎七海建人意料的,是黑磨桑落一人独自回到了授予所。
地缚灵强横的诅咒之障在她面前,形同虚设,轻易而居地就进入了结界内,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
但咒术师意识到了不同——那双充斥着迷惘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方向。
没有过多寒暄,黑磨桑落向七海建人伸出了手。
“七海阁下,我知道我的身上有太多谜团,也并没有值得您交付信任的地方。那么,请与我签订契阔吧。”
“除非面临即将受到伤害的威胁,我不会主动伤害任何普通人和咒术师。而且,我会维持‘他’的半实体状态。”
“不光是能让您看见,他还可以触碰到其他存在,可以品尝他喜欢的食物,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双向契阔,换句话来说就是被诅咒见证的契约书,双方都无法违背契阔的内容,否则会招致超乎想象的可怕惩罚。
契阔比诺言更让咒术师安心。
七海建人看着面前那只纤弱苍白的手,沉默良久后,视线上移,与黑磨桑落直视。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保守我的秘密。在没得到我的许可之前,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的存在。给予我最低限度的帮助,让我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