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她只得转头去看杨逍,却见他已经弯下腰去,极为自然地帮她提了起来,仿佛丝毫未觉自己做了什么。
画舫上一直安静等待着的众人见状大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从骨子里便透着一股高傲骄矜的杨左使竟然有一天会为了个女子弯腰去提裙摆,这要放在从前他们是怎么都不敢想的。如此一来,他们不由得将丁敏君的地位再次提了一档,无需红芜提醒,也已隐隐将她当作了左使夫人对待。
倒是杨逍见她没有动作,轻轻挑了挑眉,似是在问怎么还不走?
丁敏君连忙转过头去,抓着前摆小心地跨上画舫,船上灯火璀璨,映着她的脸颊隐隐浮起一层绯红。放下裙摆后,她抬起手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耳垂,只觉得从心底里泛起一股隐秘的甘甜。
随着一枚烟花炸开在天际,锣鼓声响起,停靠在伶音阁后门的画舫终于缓缓驶出狭窄的河道,汇入到运河主干的支流中。
宽广的河面上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停留了数十艘画舫,船上被推选出来得以在今夜游湖的各家头牌早已使出浑身解数,争奇斗艳了起来。有远远地传来丝竹之声的,也有邀请文人才子上船吟诗作对的,更有翩翩起舞的。
上了画舫后,杨逍便寻了一处雅座自斟自饮,他坐姿随意地倚在雕花的窗棂上,端的是一派风流疏狂,只那双狭长的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几乎趴在船栏边的盛装女子,嘴角不自觉噙着一抹笑意,令人见之倾心。
丁敏君双手搭在船栏上,远远地瞧着一艘画舫径直朝这边驶来。那艘画舫将第二层改建成了一个露天的台子,上头安了一面与台子几乎等大的雕龙大鼓,一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女子正挥舞着长长的水袖,赤足在鼓面上轻盈起舞。
鼓点声逐渐激昂,周边许多画舫渐渐地靠拢过来,随着那女子的旋转、跳跃,时不时地传来一声声惊叹。
丁敏君看得新奇极了,时不时地也随着大流鼓掌称赞。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女子再一次跃起落下的时候没有找好落脚点,竟一脚踩空,身子一歪直直地摔了下去。
那画舫本就有两层楼高,再加上大鼓的高度,这一下若是摔实了,必定非死即伤。
周遭的惊叹已经变成了惊呼,眼见着就要酿成惨祸,只见一条坠着金铃铛的水红色纱绸从天际飞来,缠在那女子腰上,止住了她下坠的趋势。
丁敏君在那女子摔下去的瞬间便从袖中掷出了金铃索,随后轻点脚尖飞身而起,手腕翻转,在收回金铃索的时候揽过那女子的腰身,两人一同旋转着落到鼓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厚重悠远的闷响。
众人只觉得眼睛一花,便见一道美丽的倩影从天而降,层层叠叠的裙摆花苞一样铺开,宽大的广袖迎风拂动,青丝如瀑一般垂至腿弯,錾在两侧发髻边的步摇泠泠作响,恍恍然若九天玄女下凡,一时痴愣着不敢动弹。
丁敏君被他们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后背发毛,暗道许是自己使的轻功飘忽不定,现下灯火明灭闪烁,这些人莫不是将她当做了鬼魅,所以才露出这种神色吧?
这么想着,便不想再在此地多待,挥袖就要离开,却下摆一紧,被人拦住了脚步。
她低头看去,只见方才被她救上来的女子腿软地跪坐在鼓面上,却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裙摆,一双杏眼殷切地看着她,似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光亮渐渐黯淡下去,颓然松开手,伏身拜谢:“多谢女侠的救命之恩。”
丁敏君心下暗道一声奇怪,却也没有多加探究,脚上退开一步避过她的大礼,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踏着水面回到了伶音阁的画舫上。
后头又传来一阵阵惊呼,她也懒得理会,只是有些懊恼地拎起湿透了的裙子下摆看了看。
经过这么一遭,她也没了继续游湖的兴致,便对着起身朝她走来的杨逍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杨逍点了点头,对她道:“无须在意。”便拉过她的手与她一同走进船舱的楼阁中。
第30章
翌日晨起, 丁敏君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望向缠在房间另一头两根檐柱上的金铃索。
昨天夜里, 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光明左使杨逍, 有舒服的床不睡却偏要抢了她的金铃索, 在她的寝房里, 学古墓派仙子们的做法,在一根比他手掌宽不了多少的纱绸上睡觉,也亏得他武艺高强, 一晚上她迷迷瞪瞪醒来数次, 每次察看的时候都见他睡得安安稳稳的,倒是她自己, 直至快黎明破晓时分才放下心来真正睡熟,以至于到现在才起来。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洗脸漱口,换上了一件粉底金线绣纹的衣裙,坐在铜镜前梳妆的时候, 稍微犹豫了一下,又取出了昨日杨逍送她的步摇錾在发间, 随后用了一些备好的清粥小菜, 她站起来刚要走下楼去, 却从大开的窗户中看到杨逍双手负在腰后,站在一楼的庭院中,正在指点昨日撞到她的那个小孩练武?
丁敏君有些好奇, 走近了些往下看去,却微微一怔,被那背对着她长身玉立的人吸引了全部心神。
往日里她从来都只见杨逍穿些乍一眼看去朴实无华的白色粗布长袍,然而今日他却难得穿了一身广袖束腰的玄色锦衣,衣摆处绣了同色的暗纹,腰上是约摸两掌宽的腰封,上头依旧挂着她送的那根络子,仿若一个翩翩贵公子。
她怔然出神,一时间都有些看痴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底下的杨逍忽然眼神犀利地回过头来,高高梳着马尾的发梢扬起,擦过脸侧。待发现是她后,他的目光倏然变得柔软,一时间犹如清风拂面,吹皱了一池春水。
丁敏君看着他眼角蕴含的笑意,不由得也弯起眉眼,与他遥遥相望。
一时间岁月静好。
片刻后,她拎着裙角下楼来到庭院中,向迎上来的杨逍示意了一下正在院子中扎马步的小孩,轻声问道:“你这是……?”
他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孩子根骨不错,我已决定收他为徒。”说罢便朝那小孩招招手,喊道:“惜朝,过来。”
那小孩闻言当即站直了身体,尽管小腿仍然酸得微微打颤,依旧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丁敏君身前,随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倒头拜道:“弟子顾惜朝,见过师娘!”
“什——”丁敏君被唬了一跳,听着他口中的称呼当真是又羞又恼,气急地去打杨逍的手臂,低嗔道:“你对着人家孩子胡说什么呢,哪个、”顿了顿,微红了脸小声道:“哪个是他师娘了!”
杨逍倒是很中意顾惜朝这份揣摩人心的本事,气定神闲地握住她的手,对着已经直起身来的弟子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去练功,在他走远后才贴近她的耳边戏谑道:“反正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叫了又何妨?”
特意压低了的磁性嗓音宛若调情。
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侧,丁敏君半边身子都隐隐有些酥麻。她的耳根红地仿佛能滴出血来,连忙捂着后撤一步,恰巧见到正好路过的红芜,顿时眼睛一亮,如同遇到救星一般,急急忙忙跑过去挽上她的手臂作势要与她一同出门。
红芜懵着一张脸稀里糊涂地被她拖出了门外,没办法,只得扭头朝着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向杨左使汇报。
那女子点了点头,露出一张姣好的脸来,赫然正是昨日前去招待那群蒙古人的水蓝色衣裙的姑娘。她来到杨逍面前,双手交叉搭在胸前行了个礼,口中道:“属下绿夭见过杨左使。”
杨逍此时已经敛下了唯独只在丁敏君面前流露出来的温柔神色,又恢复成了那副高傲不可一世,目下无尘的模样,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群蒙古人什么来头?”
那女子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启禀杨左使,那群蒙古人来自大都,里面好像还有一个小王爷,他们来到扬州后一直流连在烟花柳巷中的各个风月场所,表面上看着像是来寻欢作乐的,暗地里却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听到这里,杨逍终于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问道:“找什么人?”
“这……”那女子单膝跪地,有些惶恐地低头回禀道:“属下无能,还没有查到。”
“三天。”杨逍神色淡淡地说道:“三天之内我要知道确切的消息。”
那女子连忙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应道:“是!”
待她退了下去,杨逍转头看了看石桌上已经快要燃尽的线香,将已经满头大汗,一双腿都在不住打颤的顾惜朝叫了起来,毫不留情地说道:“自己再去续上一炷香,若你能坚持下来,那为师便开始教你基本功。若坚持不下来,就自己去刑房领十鞭。”
喘着粗气的小少年闻言非但毫无怨言,脸上反而浮现了欣喜的神色,两团墨黑的眸子深处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野心。
他很聪明,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多么千载难逢的机遇,就算师父待他态度严苛那又怎样?他的母亲是青楼名妓,妓.女之子,从生下来就是贱籍。为了改变命运,他会不择手段地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不过是吃点苦而已,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