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了神仙体内的地狱诅咒,那头顶这片天界圣地便不会因着空无支撑而继续陨落。
有雷峰塔的光芒替代太阳, 即使提婆达多将太阳遮蔽也再也不能对凡间造成威胁,而他所拥有的信仰之力亦不会达到那般无人可挡的境地。
可失去一切神力,这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也难怪神仙们那般想要将此事瞒下来。
而这, 也是当初白色色靠近雷峰塔时,千瓣红莲疯狂阻拦她的原因。
提婆达多害怕自己的力量被净化,在还未幻化出实体之前,他都是来自地狱的邪祟。
“即使你们发现了雷峰塔的秘密又如何?”提婆达多的面色很快恢复如常,他如鹰隼般的眼神扫过众人,桀桀笑道,“就算你们能够阻止天塌,阻止永夜,但你们阻止不了我纵横三界的力量。在这些神仙们失去神力之后,能够勉强算得上对手的敌人,也就只剩下孙悟空一个了,可他的软肋如今正捏在我的手里。”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往白色色看去,意味再明显不过。
孙悟空听出了他的威胁,面色立时冷了下去,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白色色却神秘一笑,有意无意朝杨戬那头瞥了一眼:“那可未必。”
孙悟空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很想在她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可她的神情实在再正常不过,像是……早已做好了某些决定。
他暗自收紧双手,担忧问道:“小白,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没告诉我?”
“猴子,”白色色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极轻极轻地说,“从我们从花果山出海那一天起,我就想好了以后要走的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所以你一定要撑住啊,别让我迷失了方向。”
孙悟空愈发不解,甚至没由来地恐慌起来,白色色却不给他再发问的机会,她再次以伤害自己为代价,逼迫提婆达多的幻象消散。
他的眼眸狠狠瑟缩了下,那不留余地的一掌仿佛一柄神力无穷的利刃,同时在他心口凿出了一个洞,令他五脏六腑都在狂怒喧嚣。
可白色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鲜血。
白色色没再看孙悟空,朝着身后的众位神仙道:“想让提婆达多灰飞烟灭,必定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我做好选择了,诸位呢?”
所有神仙毫无例外地都看向了玉帝,玉帝露出了个释怀而坦然的笑容,他从前的形象大多懦弱无能,是以竟差点忘记自己还会如此诚挚地微笑。
他修了亿万年的道才成为玉皇大帝,忆最初,他登上宝座时又是何等慷概激昂地为众生规划,他愿意去建造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愿意天人和睦相处,再也不分三六九等,他们用不着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因为凡人们总会发自内心地信奉他们。
修道如此不易,可生出心魔却是那般容易,只要欲望增长一毫,只要念想偏移半分,千万年的道行便将毁于一旦。
他们本该将这个道理深深刻在灵魂里,却在利欲之下,渐渐将其遗忘了,从而在万劫不复的路上越走越远。
好在,现在还不晚,他要将最初的自己寻回来。
若为此被雷峰塔净化全部神力,那也是他们这些有了私欲的神仙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玉帝收回持续往金箍棒里注入法力的手,紧接着其余神仙也相继效仿,他们已明白了玉帝的选择。
天界圣地将金箍棒压弯了腰,复又被孙悟空拼尽全力挺直了。
玉帝环视一圈,对着众位神仙朗声道:“仙卿们,这一次,我们将以灵魂做押,若怕的,可以留下。”
话虽如此,但无一人向后退步,他们目光坚毅,已视死如归。
“原来那时的我,是这般耀眼的存在,不输给齐天大圣啊……”
他眼含欣慰,大笑着远去。
神仙们相继返回雷峰塔,白色色望着不远处已然以枯骨之姿再次涅槃的西天众佛,眼睛忽然有些发酸:“猴子,我也要走了。”
“去哪儿?”孙悟空有些慌乱地问。
白色色垂下头道:“雷峰塔能够净化提婆达多的力量,我也得进去走一遭才行。”
孙悟空心口莫名发紧:“进去了,还能出来吧?”
“当然。”
白色色连声应着,从后面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感受着他熟悉的体温和身上凛冽的味道,忽地如笑春山:“等他们从雷峰塔出来时,你也就不用再费力顶着这天了。”
“嗯,”孙悟空眉眼温柔了些,旋即又轻轻叹息道,“只是我没法陪你一起去了,但我保证,天一亮我就回去找你,好不好?”
“好。”白色色舍不得撒手,想到什么,温声又问,“猴子,等这场天地浩劫过去,你最想做些什么呢?”
孙悟空身子一顿,一时没说话。
白色色等了片刻,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便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她深吸一口气,那双淡静如深海的眼眸启了又阖,阖了又启,她终于决定放手。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孙悟空却忽然轻哼起歌来,他微微朝她侧目,而后清晰地唱道——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白色色微微一怔,收紧五指,再次抱紧了他,强忍多时的眼泪也在这一刻滚滚落下。
这是他们往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求仙问道之时,路遇一名砍柴的樵夫所唱的《满庭芳》,亦是她在花果山时,曾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
词中所描绘之景,再平凡不过,再闲适不过,也再……幸福不过。
然而这样一份平静的生活,却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哪儿还有什么以后?都是奢望罢了。
此刻她忽然就悟了那句始终参不透的禅语,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如色,色如空。
原来这从来就不是白色色和孙悟空要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孙悟空见不得她如此哭泣,腾出一只手将她拉到身前,揉了揉她的眼睛,将那些眼泪都用猴毛拭去,而后单手将她按在了自己怀里,他的金眸明亮得仿佛揽了九天的月,仿佛拥了整个银河,他低声而诚挚地对她说:“小白,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和你一起的未来。”
白色色“噗嗤”笑出来,声音却带着哽咽的哭腔:“你分明是在哄我。”
“我如何哄你了?”孙悟空手忙脚乱地擦着她越来越多的眼泪,“我是认真的!”
“这不过是人世间普通男子的未来,”白色色抬起头来,留恋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他的金眸永远热枕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她沙哑着声道,“却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未来。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终究是太过奢侈……”
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未来,到底该是怎么样的?
这明明不是一个固定答案,可孙悟空发现,白色色已对此无比笃定。
“猴子,我走了……”
他看见她松开手,飞身往雷峰塔的方向而去,望着她不再回头的背影,没由来的,孙悟空的心就空了一块儿。
白色色到达雷峰塔门口时,神仙们差不多都已进去了,塔身先前微弱的光亮一点点变得愈发耀眼。
她抬袖挡着面前刺眼的光,等眼睛适应后才慢慢睁了开来。
起先,整个凡间由原来的伸手不见五指,变得像是有月光的夜晚,而后又亮了一些,成了灰蒙蒙的凌晨,她几乎能感觉到晨雾沾湿了她的鞋袜。
少顷,不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忽然朝这边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玉冠和他手上的三尖两刃刀折射出凛凛寒气。
“我等你多时,你终于来了。”杨戬踢了踢跟过来的哮天犬,面无表情道。
白色色见状,不由笑道:“瞧你这模样,你是知道我要你帮忙做什么了?”
“别把我当傻子耍,”杨戬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雷峰塔具有净化之力这的确不假,可你为何没告诉孙悟空,你很有可能在雷峰塔净化你之时,于极度虚弱的状况下彻底被提婆达多吞噬?”
白色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也说了,只是可能,不代表一定。”
“你别和我抠字眼!”杨戬怒道,“这并非儿戏!”
“我也没将这当成儿戏,”白色色敛了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的,我比谁都不想死,可如今我没得选择。你们这些神佛都能选择牺牲,我为什么不能?废话少说,既然你已知晓后果,趁着提婆达多还未幻化出实体,那便赶紧开始吧。”
白色色没再看杨戬的脸色,她抿了抿唇,自顾自同他叮嘱道:“虽然我没办法给予千瓣红莲致命一击,但你是可以的,我需要你在进入雷峰塔之前重伤我,这样一来,哪怕他能够立刻吞噬我的身躯,我也有片刻控制住他的机会,令他再也无法逃离雷峰塔。”
杨戬眼里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他自知劝不动,却还是再次问道:“你当真决定好要赌这样一把了?”
“我早已做了选择,”白色色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