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当真止不住地仰头狂笑起来,笑够了,又恢复了一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道:“按理说,执着于虚妄之念才会害怕地狱,害怕被地狱的诅咒窥破心中最恐惧之事加以攻击,饶是我也没料到,一个上古的诅咒罢了,便让这些经天劫破道的神仙生出了心魔。他们本该摒弃七情六欲,对众生一视同仁,可惜这些所谓得道的神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提婆达多轻轻摇了摇头,满脸的沉痛之意,旋即他一挥手,孙悟空和白色色的耳旁便蓦地传来神仙们的哀嚎之声,眼前也立时呈现出神仙们的哭喊之状,来自地狱的诅咒将他们肮脏的私欲毫不掩饰地摊了开来。
他们看见玉帝正惊恐瞪大了眼,瞧着孙悟空反了这天之后坐在灵霄殿的宝座上傲然大笑;还有王母,她身边向来看重的仙娥围在荒.淫的玉帝身边莺歌燕舞,而她面老珠黄,再也不得玉帝瞧上一眼;另一头,太上老君尖叫着想要扑灭身上的三昧真火,可火势却越燃越大,烧出了他的原形……
白色色甚至看见了杨戬,原来他也去了天庭,而画面中的他正被一个女子抱着,任由其慢慢蚕食自己的身躯,他推不开,无法拒绝,满脸痛苦,而那个女子猛地抬起头来,正是她的模样。
与此同时,黑暗的天幕上忽然冲出一道道亮光,这些亮光像流星一样散落在凡尘各地,然而坠地以后,那束束亮光却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寻不到半点踪迹。
神仙真的陨落了。
白色色在心底落下这个可怖的结论,转而却又想起,这坠落满天的光束中竟没有一位西天之佛。
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唏嘘。
直到最后一束光消失,大地彻底陷入黑暗,暗得好似天地间再也亮不起来了似的。
“小白,你别忘了,是你自愿献祭于我的,等到天地融合,秩序便能重新改写,而我所主张的意志会让我们得到永生。”提婆达多沉沉的声音传过来,他对她伸出手,蛊惑着道,“来吧,让我们一起覆了这天,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我帮你实现……”
“你闭嘴!”
白色色怒吼出声,然而提婆达多毫不在意,依然笑得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
一口气血涌上来,她轻阖了眼,忍不住狠狠一掌打在自己心口处。
千瓣红莲受创,提婆达多终于变了脸色,虚幻的形体很快在空中散去。
在孙悟空错愕的目光下,白色色勉强拉出个笑来,颇为无所谓道:“现在好了,他暂时没功夫出来祸害我的耳朵了。”
“小白……”
孙悟空嗫嚅着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抱住,一字一句郑重道:“别怕,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白色色沉默着点头,没有应声。
她怕一开口,就在他面前泄露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崩溃。
也好在此刻她埋头在他怀里,他看不见她脸上哀戚的神情和眼泪。
方才说话间,法海已然不知所踪,孙悟空没有去追,也无须去追,提婆达多就在这里,他总是要回来的。
偌大的金山寺,所有僧众也都消失不见,没有撞钟声和念佛声,四周尽是一片沉寂。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孙悟空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光亮。
“那是什么……”孙悟空怔怔出声。
白色色掖了掖眼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矗立在西湖边上的雷峰塔,奇异般地散发着隐隐的微光,好似裹着一层朦胧的月华。
可太阳都被遮住了,月亮又怎会发光?
“这光应当是从雷峰塔身上发出来的。”孙悟空欲拉着她往前,“咱们过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话音刚落,原本静谧的四周传来一阵嘈杂,惹得平静的天幕都开始发出滚滚震动。
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条黑犬忽然从半空中一跃而来。
孙悟空眼疾手快地挡在白色色面前,神色间充满了戒备。
待定睛一看,他们却发现这条黑犬有些眼熟,正是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
哮天犬叫了几声,身上并无杀气,只是不停地围在白色色脚边打转,咬着她的衣裙想要往前拉,见她不动,嘴里发出呜咽声,仿佛在喊“救命”。
救命?救谁的命?杨戬的?
白色色被它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还未等她想明白,眼前又是一道身影掠过。
令她没想到的是,最先找到她的神仙,竟然是杨戬。
他似乎受了伤,身上被割出无数道口子,飞身过来时,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瞪向她。
孙悟空也有些惊讶:“三只眼,你来作甚?”
白色色眉头拧了拧,没说话。
因着孙悟空在,杨戬近不了她的身,可却抵挡不住他透着彻骨寒意的眼神,她目光微动,瞥见他握着兵器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只听杨戬咬牙切齿地开口:“你将千瓣红莲带上天庭了是不是?如今天快塌了,众神被迫下界,你开心了,满意了?”
白色色没回答,他却笃定了般,猩红着眼低吼出声:“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千瓣红莲是个阴谋!你当初为何就不听呢?千年前你不听我劝,五百年前你也不听,地狱之门外你还是不听……”他指着孙悟空,“就为了这只连你都能忘记的猴子,他的记忆难道比天上人间的亿万生灵还要来得珍贵吗?!”
白色色无法反驳,也无从反驳,因为杨戬说的似乎都是事实。
她唇色发白,连手心都冒出了些冷汗,但她还是撑着自己绝不后退一步:“所以你找到我,是为了来指责我,还是来杀我?若是后者,杀了我能让这片天重新亮起来吗?杀了我能阻止天的坍塌吗?若你能确定,那就——”
她轻轻推开孙悟空,迎上杨戬的目光,将手抚上左胸口的位置,坚定出声:“来,我绝不反抗。”
杨戬死死盯着她,指节泛着青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而孙悟空警惕在旁,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僵持半晌,杨戬指尖落下滴滴鲜血,也不知他将哪条伤口崩裂了,不过最终,他仍未做出任何攻击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看了她半晌后,转身往雷峰塔的方向去了,快消失在视野中时,他漠然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其他神仙也会陆续找到这里来的,那座雷峰塔并没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也许它是三界唯一的生机,若是你不想应付他们,那就趁早躲远点。”
顿了顿,他又道:“这回……你总要听我一次了吧?”
话语中,那丝丝漠然已然消散,只余下无可奈何的疲惫。
哮天犬再次嗷呜一声,一步三回头般不甘心地跟了上去。
白色色骤然想起,她还未曾问杨戬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也未曾问哮天犬到底想让她救谁。
可她已然没法问了,毕竟她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救。
孙悟空一直静默在旁,杨戬走后,震动声愈来愈近,愈来愈重,他一言不发地揽住白色色的腰,决然地踏上了筋斗云。
“我们去哪里?”
白色色再次茫然地问,但这一次,孙悟空却十分清晰地回答了她:“去寻找提婆达多的信徒。”
“找他们做什么?”她依然不解。
孙悟空道:“既然他说过,成为他的信徒即可获得他的意志,那么就算天地秩序改变,他的信徒也能因为某种原因毫发无损地活下来,所以我想,天庭既然锁定了雷峰塔,那我们就去会会那些信徒,这样的话,找到阻止天塌的办法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
听到这话,白色色偏头望着孙悟空的侧脸,经过时间的淬炼,他脸部的线条已由当初的亲和变得瘦削而立体,只需一眼,便能给人无限力量。她的心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热源自腰间他们相触碰的那一点传来,温暖了她冰冷僵硬的四肢。
“猴子……”她呆愣愣地开口。
“嗯?”
“你不怪我吗?我闯出这么大的祸。”
“闯了就闯了,”他神色淡淡,但那双金眸却格外明亮,片刻后,他低下头来,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承担。纵然天真的塌了,我也永远会护在你身前。”
白色色弯了弯唇,将脑袋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重重点了下头。
会好的吧,他们这么努力地活着,这个世界,会变好的吧?
收拾好情绪之后,孙悟空带着她沿着镇江一路往北,只是路上所看到的景色,却和来时大不一样了。
睡了一夜起来的人们,发现黑夜不仅没有散去,太阳反而在早晨缺席,这片天相较于昨夜,没有任何变化。
见此情形,不止是凡人,连带着下界的各路妖精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此前才停留过的临安城,因着气温骤降,河海都结成了冰,无数鱼虾翻着腥臭的肚白,几乎所有的农作物都被冻坏了。
那些曾养尊处优的孩子们因为饿肚子而哭闹,可即使家财万贯,在这时竟也买不到一丁点食物。
彼时的欢笑早成了奢侈,这个曾繁华的京都弥漫着阵阵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