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也早知道那奶嬷嬷不可能因为这小事放出去的,此时又没有捉赃当场,便不可能重罚。她趁机把对自己没有用且对她也没真心的奸猾奴才踢开罢了,本就是打着进三步退两步达到一步的目的。
大宅门里的事没有那么简单的。大家都说迎春是懦小姐,但是正如现代人说的,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就不要劝别人大度,别人没有经历过她的经历,也不能妄下评语。
迎春那些经历把原本就是安静不争型的女孩变得更加的害怕变化。她是看得多,见得多了,知道大厦将倾时抗争和不抗争的结果也差不多。就像原著中林黛玉是林怼怼,她还有贾母更多的疼爱,最后不还是病死也无人管?薛宝钗高中高士,处处妥帖,最后不还是被不中用的丈夫抛弃,孤苦一生?她们的结局真比贾迎春更好吗?
迎春是有父不如没有父,邢夫人又不是她亲娘,她生下来没多久亲生母亲就死了,父亲人来不管,她就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后来贾母才让人抱过去养,但是贾母身边有了宝玉后,她受到的关注和待遇就更差了。宝玉有王夫人、元春的宠爱,本来还能看一下她的贾母眼里同样也只有宝玉,落差的待遇让她变得不自信,对亲人都极度不信任,无法期待别人能给她多少关心。贾探春出生后,刚开始还有生母,王夫人为打击她有时也是做戏的,但是一个孩子看来,贾探春就有两个母亲了,而她是没有的。
贾惜春却是嫡出的,年纪又小了许多,没有经过最有落差的对比。其实贾惜春的凉薄和出家逃避的倾向不正是贾迎春这种万事不管的另一种表现?
原来的贾迎春看明白了府内的生活逻辑,她得出结论:她是管不了什么的,更无法改变什么。
便如现在的贾迎春提出想让乳母一家放籍出去,贾母也不能轻易开这个例。
倘若是原来的贾迎春,乳母就算不在身边了,乳母的家生子亲人亲戚盘根错节,这反扑力量就不是她所能承受得住的。之后会产生各种毁谤与暗中为难,一个没有父亲兄弟可依仗的闺阁姑娘只有得不偿失。这主要就是荣府的根子上——男人全烂了,让贾迎春这种爱下棋走一步算三步皆是悲剧思维的人绝望。便如黛玉通透地看出来,才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只有成为了贾迎春,才真正能理解她。她不过是烂了根子、大厦倾覆的贾府下万艳同悲的一个例子。
曹大大写贾迎春的这种性格绝不是要否定她,而是用任金陵十二钗各有各的灵秀却无一幸免于难的悲剧结局来批判明清时代的封建社会。对于一个公侯家族来说,男人不中用不管事却偏偏掌着话语权,主宰着家族命运,任何宅门内的女性——无论她有多灵秀都无法逃脱陪葬,这正是他对女性的怜悯。
这边黛玉、探春、惜春、宝玉也已得知迎春要去东院住了,都来关心。
探春道:“咱们姐妹几个一起住着,事事有个伴儿,怎么二姐姐就独扔下我们去东院了,你一人住那边岂不寂寞?”
大多数的同人文中,探春都不是很讨喜的,迎春却比较喜欢她。探春对迎春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为迎春着急,还出手帮她。
迎春道:“我也大了,合该在大太太身边尽点孝,老爷太太虽然万般好,礼法上到底不是我父亲、母亲。我可是羡慕宝玉与三妹妹也是不及了。”
探春最介意自己的庶出身份,听迎春将她和宝玉一起提,心中也是受用一两分,因为她了解迎春决不是那种讽刺她的人。
黛玉终想到二姐姐到底是有父亲在身边的人,只她母亲去世,多年未见父亲,寄人篱下,不禁悲凉。
众姐妹说了些话,又一起去收拾东西。
一到了下午时分,奶嬷嬷和她儿媳玉柱儿媳妇都来了。迎春只关着门儿,让司棋、绣橘拦着她们不让进来。
自己则用纸笔来写一些武功秘笈。这个时期灵气稀薄但总比现代要强一些,偏偏现在她们没有宝剑,凡人之躯要纳灵可不容易。
所以,现在学点高深的武学内功还更现实可行。
奶嬷嬷见司棋、绣橘两个小丫头作威阻档,便骂道:“哪来猖狂的小蹄子!二姑娘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的血化成了奶奶大了她,如今这些个东西倒爬到我头上来了!你还不给我让开!”
三春虽住在贾母院,但是贾母院子比较大,她们又住在挨近花厅的地方,此时贾母在上房午休了,这婆媳往来习惯了也是不惧迎春的。
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家的虽也算不得好人,但是外孙女总是自己人,她去了东院也不至于受欺。
司棋本不是好性的,也要发飙,但是绣橘抢先一步道:“姑娘正在休息,任何人别去烦她。嬷嬷有事也晚上再说。姑娘喝过嬷嬷的奶,但是主子到底还是主子,你说是不是?”
玉柱儿媳妇道:“你们两个也别太张势了!你们跟了姑娘几年,我们老奶奶又养了姑娘几年?你们满家子一算,哪家的妈妈奶奶不是仗着奶过主子,在府中身份不同的。偏你们是从哪里冒出的丫头片子,哄骗了姑娘,偏要爬老奶奶头上去!如今姑娘要搬东院去,竟是不要老奶奶在身边侍候了,老奶奶就白白奶大她吗?”
府中的婆子很多,但是奶奶妈妈的身份更高贵,如果奶嬷嬷不在迎春身边侍候了,她现在年龄还没有那么大,没有到“荣休”的地步,轮到的身份就是像那厨房或看门的婆子一般,谁又乐意了。便是“荣休”了,人人知道她是迎春不要的人,迎春自是有凉薄的名声,可是她的面子里子也全都没有了。
司棋怒道:“我们不跟你说这些,姑娘年节时收的礼,我记得有好些金银锞子,还有两只镯子,嬷嬷进屋一回少一回,这怎么说?”
奶嬷嬷骂道:“小丫头片子!你是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了!就知是你在做鬼!”
司棋道:“就说上个月十六,你下午来的,我可是瞧见你开了姑娘的匣子。你说,谁在做鬼?”
奶嬷嬷脸一阵红一阵白,玉柱儿媳妇道:“老奶奶平日怕你们些个丫头动了姑娘的东西,过来翻检翻检也是有的,或有东西她为姑娘收了,又或者是借了。莫说老奶奶是借了收了,便是真拿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阖府上下,哪个妈妈奶奶不是借主子得点便宜的,只咱二姑娘屋里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哄骗了去?!”
这时候,三春黛玉本就住在贾母院中的厢房里,她们听到动静便走过来了,听这嬷嬷与她媳妇越来越不像话,也终于知道迎春竟是不要奶嬷嬷了。
几位姑娘要进屋去看迎春,毕竟明日起就不住一处了。
“姑娘们来了。”绣橘打帘,几个姑娘都进去了,奶嬷嬷和玉柱儿媳妇也趁机闯了进去。
司棋大骂:“谁让你们进去了?”
迎春耳力好,早听到三个姑娘来了,已经放下笔整好了东西。她们只是小姑娘,本来就没有独立书房,有一套小小的内外间已是不错了。
迎春淡淡道:“让她们进来吧,不来骂一阵,哪里甘心了?”
三女坐下来,探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迎春笑道:“也没有什么,左不过是利益之争。”
探春道:“二姐姐要搬去东院,我听着是不带嬷嬷了。”
迎春说:“我早不喝奶了。”
奶嬷嬷见迎春这态度,心头早就不忿,道:“姑娘,我可别被几个丫鬟哄骗了!我不在你身边,让她们得意了去,还要带左了你!”
迎春轻笑一声,说:“绣橘,妹妹们来了,怎么不上茶?”
绣橘忙出门叫小丫鬟去端茶来,又担心迎春被欺负回屋里来,就见迎春坐在主座,眼神冰冷得可怕。
迎春站了起来,负手走了两步,浑身的冷气便人都觉不适。
迎春道:“嬷嬷奶过我,本是一场缘分,我也想有始有终,可是你自己毁了这段缘分。历朝历代,横行霸道、臣大欺主的功臣,不管是韩信还是蓝玉,全都没有好下场!当功臣享着爵位时,君王就不算亏待。那不知进退、贪得无厌的人,还偏喜爱用一个‘兔死狗烹’之类的名声要挟君王,又有何用?大至国,小至家,皆是一般,从无例外!我是一等将军之女,你奶了我,可是荣府给了你月例和奶嬷嬷的尊荣,这跟花钱买东西一样,便是不欠你!若我不是荣国公的孙女,我饿死了你也不会管我,你奶我不是爱我而是为了钱,这便是事实!奶水是我父亲家里花钱买的,你不卖奶自有人卖,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就会有奶,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人卖奶卖得好一些,无微不至,待若亲生,这便有了亲如母子的情分,如你这样的,又何来情分?!”
奶嬷嬷震惊地看着她,说:“姑娘,你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迎春笑道:“我就是这样的女子,就是这样的秉性!凤嫂子常说自己是不怕阴私报应的,我告诉你,我是怕阴私报应的,可我唯独不怕你们。你从前拿的我不追究,你能安享晚年,我也乐见其成,你们且都走吧。莫说老太太已经同意了,便是老太太非要把你们强塞给我,你也是一钱银子也摸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