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恼地挠挠头发:“其实这件事……硬要说的话,我也不是真的做得一点错误也没有。是我对他的要求太多了,他没有达成,所以我就生气了……”
这么看,分明是她更过分一点啊。
铃弥垂头丧气地想。
如果再将整件事情抽丝剥茧一下,铃弥想要和大天狗有更深一步的发展,也不是源自于少年和少女之间那种天然的吸引和悸动。当然啦,她也承认大天狗很帅,很美,天生丽质,偶尔一次回眸也能引动铃弥这个颜党脸红心跳。
他偶尔也会很温柔很体贴。
——就像上次,背着铃弥漫步在山野月色之间。
可这些是不够的,就像是一个人在山野中遇到一束花,也会为它的芳香心动,也会为它的鲜艳心颤。可这个人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和这朵花相伴一辈子,也不会觉得,除了那一朵鲜艳以外,人生再也别无所求。
铃弥甚至连短暂的热情全部投入进去,都做不到。
……这多么令人感到悲哀啊。
和铃弥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对比起来,大天狗无疑就光明正大多了,他从不掩盖自己的喜怒,偶尔一个生气或者幸灾乐祸的神色都无比鲜亮。铃弥想了又想,大天狗很难用某一个词完全的概括,如果硬要找一个贴近的词,那大概只有——
纯粹?
暴风席卷大地的纯粹,摧毁一切,不容异物。
妖怪都是这样极端的存在吗?
铃弥不知道,她只是在反思之后,颓废地叹了一口气,对白晴明说:“其实大天狗是一个很好的妖怪,是我……是我太过分了才对,如果晴明大人因为我这番抱怨,因而对大天狗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印象,那真是……”
铃弥顿了一下,似乎想找一个严重点的形容。
白晴明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你啊……是不是太过看轻我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不辨是非的庸人吗……等等,你先听我说,别急着打断我。大天狗是什么样的妖怪,我当然很清楚,他曾经站在敌方,如今我也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招待不周或刁难吧。同样的,铃弥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的。”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铃弥本以为,自己会听到白晴明说,温柔的人之类的词——说来有些过分,但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很多次听到过类似的说法了,以至于遇到了类似的场景,首先跳出来的都是这个场景。然而,白晴明却不走寻常路:“铃弥是一定会到达终点的人。”
这是什么……形容?
“你想想看,一个人如何决定他的人生,和他究竟想要怎样的人生根本是两回事,有阴差阳错,也有身不由己,总之啊……能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样人生的人,和踩在想要的未来道路上的人,真的是非常非常少见。”白晴明对铃弥微微一笑,明明也只是寻常的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恬淡余韵,“而铃弥最厉害的就在于,哪怕是做错了什么,也能及时回到道路上呢……而无论多少人,一旦一步踏错,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是这样的吗?”
铃弥说了一句废话,她沉默了一会儿,很惊讶白晴明竟然给了自己如此之高的评价——这份小小的夸赞,在铃弥心头就像是高飞的燕雀在盘旋鸣叫。她脸上发烧,咳嗽一声:“那就没办法了,只好……去和大天狗道歉了吧。”
声音到了最后,陡然上扬,变得轻快起来。
白晴明赞同地摸了摸铃弥的头,但不知怎么,看到情绪突然变得明媚起来的铃弥,他的心情反而渐渐低沉下去,有种说不出的丧气感。他琢磨了一下,将其归于追捕山风累坏了……以及,如果大天狗刚才没有仓皇而逃也许会更好吧。
他听到铃弥的这番自白,会更开心吗?
揣摩不出来。
但白晴明只觉得自己丧里更丧,不过,虽然心情变得糟糕,以白晴明的人情世故,想要瞒住铃弥甚至不需要额外的掩盖,他只是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接话说:“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
“好的。”
少女的声音也宛如黄鹂般清澈悦耳。
白晴明看着她步伐轻快地往外跑出去,顷刻间就消失得无隐无踪,他脸上掩饰的表情立刻就消失不见,露出了原本的疲惫和憔悴来。就在这空荡无人的时刻,这也许只有一小会儿的时间里,白晴明才允许自己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他是很多人,很多妖怪心中的天之柱。
白晴明若倒下了——
——也许真和天塌了没什么两样。
但是,但是……哪怕白晴明自己也觉得他无所不能,但毕竟也只是一个人类啊,也会疲惫,也会疼痛,也会想稍微的休息一会儿……唉,你说他为什么就是安倍晴明呢?
白晴明盯着窗台上的晴天娃娃开始想——
他要是只是一只晴天娃娃该多好?
啪嗒!
刚刚走神的白晴明被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竟然是铃弥又回来了。明明才走出去没有几分钟,这个孩子竟然又跑回来了,争分抢秒地跑回来了,以至于现在手抓着扶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又是怎么了?
知心哥哥白晴明正在上线中——
但还没等白晴明说句安抚的开白场,铃弥就再度猛然从门口蹿了过来。白晴明下意识地后仰——铃弥那架势正像是下一刻就能将他撞飞了一样,但铃弥没有,她准确地停在了距离白晴明半米的位置。
“对、对不起!”
“这是怎么了?”
“我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啦!”铃弥抬起头盯着白晴明,她那双明亮的仿佛春天嫩芽的眸子,就这样突然地撞进了白晴明的视野里。她风风火火地,将一个御守郑重其事地放在白晴明手心里。
白晴明的手比她大,但没有她那么暖。
铃弥双手捧着白晴明的手,想是合拢花苞那样将他双手合十,按住中心的御守。铃弥想说话,但呼吸太急促差点岔气,两次深呼吸之后才能够正常地说话:“大典太告诉我的,如果想让一个人免于所有伤害和疾病,最好的东西就是御守了。”
这个……
白晴明有点哭笑不得。
但还没等他将手抽出来,铃弥竟然顺势又忘白晴明这边凑了凑,她脸红了一下,但语气仍然很坚定:“你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啊,就算有需要你操心的事情,不要客气麻烦我就是了……就算我……就算我确实是没什么本事的神器啦,但看着你都累瘫了,我也是……”
“我也是会心疼的。”
铃弥到底心没心疼,白晴明是不知道的。
白晴明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番话落在他耳膜上,就宛如一个巨锤砸在他大脑上,砸得白晴明一瞬间都有几分耳鸣目眩了。有很多人会为白晴明分担,不用明言,白晴明也是心中有数的,有些是认可他的理念,有些是崇尚他的强大,还有一些纯粹是感激之情作祟。
可铃弥和以上三者全部都不一样。
她说什么?
她说……我会心疼。
只是舍不得他痛苦疲惫难过的……心疼而已。这样的情绪太纯粹了,反倒没有其他理由的落足之处。
白晴明试图重整了好几次表情,然而还未开头,就全部崩溃。以至于最后白晴明都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的是什么表情。他有些恼,有些尴尬,想要逃走却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想法——可恶,他现在手边连个扇子都没有,就连挡一下都做不到。
“你……不去和大天狗道歉了吗?”
“去的。”铃弥又从床上跳下来,“但这样的话也很重要,无论如何也想和晴明说。晴明大人也是对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请务必要珍惜自己啊。”
白晴明首次没有回答铃弥的话。
他只是目睹这个少女,在风风火火闯进这间私人空间后,又毫无自觉地独自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御守,上面的刺绣歪歪斜斜的,明显是少女自己制作的——早就制作好的。
不知道,原本这个御守是要赠于谁的。
白晴明慢慢将其卷入了手心——然而现在,只是独属于他的了。
洁白的被单被这位大阴阳师无意识地抓出了好几道皱褶。他一个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将这口气吐了出来:“这是不是,又算是解答了一个困惑多时的谜题。原来,‘你’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帮助……她……的吗……”
白晴明之前还嘲笑大天狗的傻。
现在看来,他才是身在局中反而一无所知的笨蛋吧。
这时候,神乐端着缓解疲劳的药走了进来,她问:“晴明,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白晴明轻描淡写地回答,转瞬之间,他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阴阳师,嘴角带着微笑,不言不语就是倾倒世界的画卷。他接过苦涩的药,一饮而尽,“只是忽然觉得,今天天色极佳,风声也比往日更悦耳些,哪怕此刻突然骤雨,万物也比往日要更具光彩一些。”
神乐茫然地看着白晴明。
“抱歉,我又说些让人困扰的话了。”白晴明顿了一下,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叹气,“说人话的话,那就是……这药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