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本是贾珍继室,原非贾蓉生母,秦氏在时对他甚是恭敬孝顺,尤氏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实是有几分疼爱;如今可卿逝世,尤氏心下哀痛,却也不得不出来支应,又有秦氏新生的孩儿要照料,幸得乳母都是提前请下的,免了许多忙乱。这小儿因未足月,生得原比其他孩子小些,尤氏看着忧心,便命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好生看顾着,惜春白日也守在那里,又寻太医诊治过,言说无甚大碍,方才放心。他这一房原本人丁单薄,只得尤氏惜春二人理事,幸得本族人等多有来的,贾珍便央了几个本家兄弟去陪客,一面又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又看了一副好板,将秦氏装殓了。贾珍因说秦氏少年而夭,不好太过奢靡,恐折了孩儿福气,便命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不得紊乱。贾蓉同秦氏少年夫妻,一向感情甚笃,本待将丧事办得体面些,闻父亲此言,也只得罢了。
这日已至伴宿之夕,尤氏守着过了一夜,至天明出殡之时,各家素日相交的皆遣了家中子弟前来,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起首便是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王的路祭。其中北静王名水溶,尚是未弱冠的少年,因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想当日先人相与之情,便亲换了素服来祭。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了。水溶便命长府官主祭代奠,因见贾政在此,想起素日传闻,便问他道:“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
宝玉素闻北静王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心下早有倾慕之意,只恨无缘得会;今见反来叫他,正趁他心意,忙同他父亲一道往这边来。走近只见北静王水溶打扮齐整,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端的是好秀丽人物;便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见那玉虽有些文彩,倒也罢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笑问贾政道:“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也道了几句奇异,一面亲与宝玉带上了,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心下颇有些自得,面上却忙陪笑谦让,水溶见状一笑,又邀宝玉常往府中谈会,见贾政躬身答应,便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是前日三皇兄送我的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水溶又寒暄几句,待滔滔然将殡过完,方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瑧玉因不是贾府中人,今日同薛蜨来祭过可卿之后,往房中探了一番贾蓉之子,便告辞出来,往薛蜨家下茶楼坐着。薛蜨因见北静王同宝玉说话,便对瑧玉努嘴。瑧玉往下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他。你对他做何看法?”薛蜨闻言沉吟了一下,摇头不语。瑧玉见状便明白了,心下想北静王此人在书中也甚是神秘,后人多方揣摩,却皆未有定论,倒不好妄加猜测的;自己也令人暗加查访,却也未曾有甚么进展,想着近日再去问冯岚可有消息不曾,便先将此事搁置一旁,同薛蜨说了几句闲话,见殡已过完,人将散去,便一同回贾府中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二回 】秦鲸卿命夭风流冢·尤小妹思嫁俊才郎
此间秦氏并非私情被人撞破而自尽,故其丧事皆为尤氏所理,同熙凤并无一毫干系,也只在铁槛寺下榻,并不曾去那水月庵里,故也未揽这那守备公子同张家女儿之事。秦钟却惦记着小尼智能儿,见此地离水月庵甚近,乃偷至其中,同他成了好事,偏宝玉见他行踪鬼祟,悄悄尾随过来拿住了二人,只羞的智能无法可想,秦钟便作好作歹地央告,不知又许了些甚么,方丢开了。本待多留两日,奈何此间事务已了,尤氏身上又不爽快,只得一同回去了。
秦钟本来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在秦氏丧期之时偷至水月庵中与智能儿绻缱风流,夜间着了风,回来时便也病了,只在家中养息。谁知智能儿因日日盼秦钟不至,多方打探之下方知是病了,究竟悬心,近日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
且说贾政近因事情繁忙,有几日不曾问宝玉的书,他心中是件畅事,因近日家中姊妹皆忙于家事,无暇同他顽,便惦记着秦钟,无奈他那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登车往那边去了。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命跟的人在外等候,自己便进了房中,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宝玉也顾不得许多,忙至床前看视。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那眼泪早簌簌地落了下来,近前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方才悠悠转醒,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此时心中千头万绪,想起两人昔日缱绻缠绵,虽是假凤虚凰一场,到底也有几分恩爱;又想起梦中所见贾家破败情景,究竟不忍,只恨自己已无时日,不得将其劝转,乃低声嘱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宝玉闻言一惊,正待再问他,只见秦钟似是有些安心了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声,闭目而逝了。有道是:
始思风月方为友,今念恩情劝读书。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此时平日相交的柳湘莲等人也来了,一同哭了一场,又往东西二府中去报信。
却说那东府里,因秦氏之丧,故其子满月也不曾好生做得。如今秦氏丧事已完,贾珍方松了一口气,往房里看了孩儿,起了一个“栩”字,小字念郎,伏侍的一干人等都有赏赐。尤氏因前番劳烦,早觉气力不继,不过强撑而已;如今事一了便病卧在床煎汤用药。惜春前日已被贾母命人接了过去,贾蓉任上又繁忙,贾珍无法,只得命人将尤氏姊妹接到这府中来,同尤氏作伴。
尤氏因这两个妹子皆不是亲生,不过是他继母带过来的,素日也不如其他人家姊妹般亲近。又见二姐眼光流盼,虽素日言语不多,到底不像个安分模样,心下早已不快,幸得已许了人家,择日就要聘出去的。又有三姐生得十分颜色,性子又辣燥,更觉不喜,奈何他姐妹二人同尤老娘见贾府富贵,皆小意奉承,贾珍又常不在府中,故暂且容下了。那日好容易贾珍回来,尤氏见只他夫妻二人,便道:“我看三丫头如今年纪也大了,不若拣个相称的人家聘了罢。留在家里也不是长处。”贾珍虽见二姐三姐美色,却道这二人不过红颜祸水,闻言道:“你说得很是。待明日你同你母亲说,寻一门人家,不过费一分嫁妆罢了,值得甚么。”尤氏见贾珍并无纳三姐的心思,方放下心来,两人安歇不提。
却说那二姐,早先因嫌张华家贫,一意不去,尤氏又闻人说那张华着实不上进,倒不好不管的,乃与了他几两银子退了亲,后脚便聘与一个同贾珍素日相识的,此人已有秀才功名,家中倒也殷实,二姐曾偷偷看过一回,心下固也遂意。又闻尤氏密密劝他许多言语,道是此人学问是好的,日后还要进学,到时贾珍再帮着些儿,说不准还有诰命封赏。二姐虽是水性儿的人,倒也知道利害,如今心满意足,自然约束起来,每日只闭门在家绣嫁妆。三姐却是他亲妹子,二姐同他亲厚,少不得替他想些,便求了尤氏也为三姐寻一门亲事,不在话下。如今贾珍既同尤氏议定,翌日尤氏便唤了三姐来,同他说知此事。谁知尤三姐闻言,半晌不言语。尤氏同二姐再三问他,他才道:“这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尤氏知他性子执拗,非二姐可比,便道:“这也不难,你且说来我听。”尤三姐道:“二姐姐知道,不用我说。”尤氏闻言更是生疑,只恐他是看上了贾琏,便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尤氏这才放下心来,想三姐害羞不说,便令二姐盘问,自己丢开了,只教二姐问出来回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