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翻了个白眼儿:“我哪里不知道这个,我是问你看了怎么样。”
由仪随手打出一张牌,道:“我的脾气你知道,这种事情我是不爱揽的。”
“我也知道,只是他父亲于我有救命恩情,两家世交,无奈之下才如此的。若不因为是这个毛病,我哪里会只给他指个地方?依两家的关系,我该亲自带他来的。”红姑难得好言好语地道:“我也没指望你治好他,只是好歹赏个面子给他看看,若有的救,我也算还了一份恩情。”
“拿我来还恩情,红姑娘好算计啊。”由仪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牌,心中计算着,一面信口道:“我给开了方子,如今只看那姑娘绕不绕他了,若是没什么生死之恨,熬过三年,过后便无妨了。”
“若是没熬过,这三年也算他赚得了。”红姑笑眯眯地接道。
季言蹊抬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忽然笑了。郑则疑惑地看向他,示意:怎么了?
季言蹊噙着笑摇了摇头,那边由仪已经干脆利落地吃着红姑的牌胡了,一面敲了敲红姑面前的桌子,道:“点炮了,给钱吧。”
红姑长长叹了口气,一面从荷包里掏了钱出来:“那家里世伯给的好处今儿可都进了你的口袋了。”
第65章 医女十一 人间烟火。
时值仲夏,院子里一株樱桃树欢欢喜喜地结着果实,几丛芭蕉绿着,一眼看去,炎炎夏日中也使人有清凉浸润之感。
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小小的院子里热闹的紧。季言蹊与郑则在树荫下对弈,郑夫人教导谢灵毓抚琴,风炉上青梅酒慢慢滚着,由仪凭几慢饮,嗅着那慢慢浸润出的酒香,听着灵毓手下流淌出的琴音,忽然笑了:“你这丫头今日心不在焉啊。”
谢灵毓一双水润的杏眸中流露出几分歉疚来,慢慢收手,轻声道:“是灵毓的问题。”
由仪轻笑一声:“谁说不是你的问题了?”
她慢悠悠摆了摆手,道:“行了,去书房里,把我那一管碧玉笛取来。就搁在书柜上那个檀木盒子里。”
谢灵毓答应了一声,起身往书房中去,不多时捧着个描这卷云纹的檀木盒子回来。
由仪伸手接过,从里头取出一管碧玉笛,一面取帕子拭擦,简单试了试音,置于唇边慢慢运气开始吹奏。
不是什么流传于世的名曲,也不是和缓悠扬的乡野小调,一曲笛音呜咽,委婉辗转出尸横遍野的乱世饥馁、十里无鸡鸣,盛世繁华一朝落空的失落悲凉,流落天涯,无处觅归途。无需细品,只慢慢听着,便觉出满满的悲凉与无奈来。
谢灵毓在一旁听着,莫名想起史书中笔笔如刀,想起教授教导史书乱世时的悲苦凄凉,一连多日的郁闷情绪仿佛一下有了抒发之处。
半支曲子引她落泪,下半支却曲调忽改,变得轻快悠扬起来。
旭日初升的希望,篝火燃气的温暖,亲人相聚的欢欣,与王朝盛世再现的繁华景象徐徐自笛音中流露出,一举洗去所有的悲凉无奈。
一支曲子,悲欢离合尽。
季言蹊和郑则不知何时住了棋,一面品着笛音,一面取酒相敬。郑夫人抚掌以家乡小调情歌相和,注视着由仪闭目吹笛,忽然落下泪来。
郑则忙拥她入怀,低声劝解:“不如几年我带你回姑苏?”
“不了。”郑夫人一面摇头一面落泪,忽然展了笑颜,拭擦掉眼泪道:“自我随你离开的那一日起,姑苏顾氏便再没有我这个人了。便是我回去,父母高堂视我为耻辱,又如何会让我踏入顾氏门宅半步?”
这边由仪住了手,抬头看向谢灵毓:“如何,想明白了?我希望你能明白,皇权轮转本是世间常事,你如今所纠结的一切,对于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来说不过十之万一。况这本是皇家的事情,他们再如何的闹腾,只要不伤及国家根本,那就不会有人在意。如今你因此而惴惴不安,便是最为蠢笨的事情。”
谢灵毓抿了抿唇,缓缓点头。
由仪看着她,又笑了:“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想要达成那个目的,未必需要纠结许多。”
她将玉笛递给了谢灵毓,道:“有时间多看看前人心得,看看可有能够收为己用的。”
旁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医术,谢灵毓听了却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去就开始翻论坛,最后翻到记录某某由姓前辈的辉煌事迹的帖子后恍然大悟,从此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过现在……只见由仪随手从樱桃树上摘了些樱桃,放到一个小巧的果篮中。她递给谢灵毓,道:“这里头的青梅是早上赵大娘送的,你好生搓洗一番,樱桃要用清水浸泡,拿那个竹子编的篮子盛上来。”
谢灵毓应了一声,提着小篮子下去了。
郑则忽然道:“道士来信说,他也想退隐了,大概不日便到了。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身上的银钱只够发一封信的。”
季言蹊听了挑眉轻笑:“这倒是他能办出来的事情。”
又对由仪道:“就是我从前和你说的那个道士,他想来也是被人烦的不行了。”
道士,名唤沐轻云,道号:问江,道家子弟,习得一手风水堪舆、算卦解签之术,于江湖之上招摇撞骗,因犯了五弊三缺中的“钱”,外人请他的价钱虽高,在手里却一概留不住,于是只能散出去做善事积阴德了。日常花销就靠在大街上招摇撞骗给人算命,平均日收入不超过十文钱,时常需要向人化缘。
听闻他要来,季言蹊也极欢喜。只是要让沐轻云自己出钱买房,那是不大可能了,少不得在谁家借住,但如今各自成家,再像从前那样也不方便,倒不如寻个缘由请他帮个忙,再出钱在镇子上卖出一房屋作为酬劳,看看能不能唬过去,好歹让沐轻云有个住所。
但这个预想其实并没有用得上。
这要从由仪的医馆旁的那个小巷子开始说起。
那巷子其实不大,里头却住着六户人家,赵大娘算一个,季言蹊原先那一处,如今由郑则夫妇住着,其余四户中其中一户是常年在别处居住,此处原本是给儿子备的婚房,但其中出了些以外,这一处就常年赁出了。
余下三户归属于一个人,就是本镇最富庶的“陈员外”家,分租给其他人。
沐轻云初来乍到,为陈员外除了家宅邪祟,成功以市面五分的价格买下了其中最小的一处屋室。当然那五成也大多是朋友们给他出的。
钱当然不算多,那位陈员外见沐轻云不要钱财,又听他说要在此处落脚,也存了心要交下这个本事人,给出的价格极低,虽然明面上说是五成,真算起来也就三四成左右。
沐轻云天性洒脱,就此在这镇子落脚了。
每日就临街算命,或给人家看看风水,买买符纸,也算有些收入。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群人在院子里胡侃笑谈,一群人玩闹打牌、喝酒下棋、喝茶赏花,一群人杂七杂八地教导灵毓,郑夫人则多数时间都在一旁含笑刺绣煮茶,偶尔指导灵毓一些书画乐器,也算怡然自乐。
夏秋换季,风寒高发。
由仪的医馆忙碌了起来,郑夫人一手揽住了所有的后勤工作,沐轻云操着半桶水的医术负责为病人分类,疑难杂症与严重疾病归由仪,寻常风寒归郑则。
季言蹊就站在柜台后,带着谢灵毓负责分抓药与收诊药费。
——并非夸张,而是风寒来势汹汹。往年余威犹在的秋老虎今年却完全不见踪影,哗啦啦两场秋雨下来,天气冷的不像样子。往年仍然温暖炎热的日子,今年就彻底冷了下来。
于是染病的人比之往年更多了不知多少。
难得的清闲,由仪亲自煮了一壶野山茶,又滚了一炉桂花茶,端着一碟赵大娘送的新出锅的米糕和一碟干果蜜饯,众人在院子里坐着。撤掉了大片的屏风,从后院中一抬头就能看到前厅的情况,不会影响病人上门。
这边难得闲了下来,灵毓回家在铺子里帮忙陪伴父母亲,一群孤寡老人在院子里坐着,沐轻云忽然笑道:“咱们这群人,我是孑然一身,老郑和嫂夫人是鹣鲽情深,插不进第三个人去,也不打算要孩子了。倒是老季你,拣高枝儿娶了咱们秦大夫,白捞了个好徒弟。”
季言蹊正在那里给由仪剥核桃,闻言抬头看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是白捞了个徒弟?她那武功可都是我教的,我家阿仪,那说是甩手掌柜都抬举她了。”
他笑眯眯地将剥好的核桃仁儿放到小碟子里递给了由仪,又对着外头努了努嘴:“不过灵毓天资极好,倒也不令人费心。”
“啧啧啧,羡慕啊。”沐轻云摇头感叹道,又看了看郑则,道:“你呢,也不打算收个徒弟玩玩?”
郑则笑的无奈:“徒弟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收到的。我家夫人倒是很喜欢灵毓那个弟弟,可惜根骨实在不好,我除了这武功,又能教他什么呢?教读书识字?那怕祸害人家的孩子。”
沐轻云听了抚掌大笑:“见你今时今日之清静,便觉当年未曾白听了你炫耀夫人!再能炫耀,再早成婚又如何?时至今日,还不是只有老季膝下有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