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应道:“一切听师伯安排。”
空智点了点头,目光便又望向练秋星,道:“练施主,你父母如今何在?在这火州城里可有相熟之人?”
练秋星抬起头,先看了眼方天至,才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除了你们,再不认识别的人了。”
空智不由一呆,踟蹰道:“这样……那么……”
方天至见空智为难,才道:“练施主孤身一人,又不太通世事,若将她一人扔下,恐怕不好。”他假作沉吟一番,看向殷梨亭,“少林寺不便照料女施主,殷六侠若是方便,不如将练施主暂且带回武当,替她寻一处安稳所在?”
殷梨亭便也一呆,他虽没有剃过头,但师兄弟几人在武当山上过得也是和尚日子,向来未曾与妙龄女郎有过甚么接触,事到临头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正要推拒,却见方天至和空智脸上都露出期待之色,思前想后,又发现除此之外,竟没别的好办法了,便张张口,硬着头皮道:“……那么暂且便这样罢。”他扭过头,“练姑娘会骑马么?”
练秋星将他们几个都挨个瞧了一遍,面带犹疑之色的点了点头。
殷梨亭松了口气,道:“那么咱们明日一早,便按计划启程罢。”
方天至也松了口气,道:“善哉!”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便一并从火州城出发,马不停蹄奔中原去。所幸练秋星在西域长大,马术尚可,是以并未拖累众人。她似乎瞧出方天至不愿她在众人面前说出甚么亲密话来,是以一路安安静静的,也不曾再缠着他,直到黄昏时刻,众人一并在一个小城投宿,她趁大家伙儿各自休息了,才跑去敲方天至的房门。
方教主一打开房门,就听她问:“你干甚么叫殷梨亭带我走?我要和你一起。”
客栈走廊里亮着纸灯笼,光线昏黄晦暗,练秋星仰着素脸,双眼黑漆,叫灯火映得极为幽艳,乍一看竟说不出是美还是煞来。
方天至道:“贫僧是出家人,发愿一生不近女色的。”
练秋星很是烦恼:“甚么是出家人?我不懂。”
方天至忽而想到自己那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父母,沉默半晌道:“出家人就是离了家的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从此只在佛前侍奉,与这红尘俗世中的种种恩爱情义,都再无瓜葛了。”
练秋星呆住了,她极为无措的站在方天至面前,道:“什么?那我不能嫁给你了么?”
方天至道:“不错。贫僧是不能娶妻的。”
练秋星还是不肯相信:“那你不要做出家人了,我嫁给你不好么?” 她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拉方天至的袖子,却又拉了个空。
方天至平静的望着她,道:“贫僧与施主无缘,施主断了这个念头罢。”
练秋星不由退后了一步。她一眨不眨的望着方天至,似乎在看他是不是认真的,因此看清之后,又退后了一步。
这出家人背向灯烛,沐浴微光,不论身姿如何修美,面容如何俊逸,武功如何厉害,他都不能一辈子照顾她、保护她。因为他不肯娶妻子。
练秋星终于意识到,她得再找一个厉害的人来爱护自己,一辈子对自己好。
耽搁了这么久,她竟然刚刚才发现这件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她露出了极其生气的表情,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第27章
练秋星说话算话,打从第二天起,不论赶路还是投宿,她都再不曾和方天至说过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众僧虽然都是一群幼稚处男,但先头练秋星对方教主的热乎劲他们也都看在眼里,发现情况有变后,不由都暗中觑他。
方教主不动声色,专心赶路,对这情节发展毫不意外。那日在客栈里谈及过往时,他就隐隐感觉练秋星并不是心中多么喜欢他,才对他格外与众不同,大抵不过是觉得他武功厉害,很是可靠罢了。昨日论到婚嫁,方天至明言自己不会娶妻,她自然心灰意冷,不再看他一眼。
方教主心道,若是练秋星早知道和尚是甚么意思,恐怕打一开始根本便不会缠着他了。
如此说来,众人一路上再无别事,便闷头赶路。入得夏来,天气愈发不堪,白天烈日当头,酷热灼人,夜里阳气骤散,又颇为寒凉。众人虽习得武艺,也觉得不很适应,哪怕沿途风光壮美奇雄,也无心赏玩,都只盼早日赶到玉门关,回归中原沃土。
没了练秋星纠缠,方天至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如今他离开少林寺已有一年左右,再过一年,便是般若堂大比,如今路上无聊烦闷,他闲来无事便于马上也开始练功。其余功夫不好练,拈花指却容易,他往沿途小城中的铁匠铺子里,买来许多铁丸,不拘大小,盛了满满一褡裢挎放在马背上。平时赶路,便取一丸在手中,用三指去捏它,直到捏碎烂了一颗,再去换下一颗。
以他如今指力,将一颗圆铁丸捏扁是不费力的,但铁丸捏扁后,再要将边缘窄利的铁饼捏合,便没有先头那样容易。若要将铁饼继续捏透,那更是艰难。是以要想将一颗铁丸捏到韧性不足承受指力,断裂开来,需要费许多功夫,路上也就足够消遣了。
方天至有铜皮铁骨技能,皮糙肉厚的很,这样练功自然无碍。但若是寻常人,指头却很容易受伤,自然不能在路途中如此作死。但这技能不好解释,毕竟天生神力还好说,大家都没脾气,但你天生铜皮铁骨,大家就不服气了罢!方天至为了免除麻烦,自然不愿让许多人知晓这事,他将碎裂的铁丸留在袖中,待下马歇息时,才悄无声息的扔在没人瞧见的地方,如此一来,寺里的慧字辈僧人虽知道圆意在练功,却不知道他练到如何地步,彼此相安无事。
倒是空智瞧见他买来铁丸,一日路上问他:“圆意,你买这许多铁丸,可是路上练功用来?”
方天至恰时刚换上一颗新的,听师伯问话,便将藏在僧袖中的左手伸出来,露出掌中躺着的一粒变形的铁丸,道:“回师伯话,路上无事,便想练练拈花功。”
空智见到那捏的不甚规则的铁丸,点了点头,半晌道:“般若堂大比,到底是师兄弟比武,还是要讲究点到为止。拈花功伤人太狠,如果要用它,还须小心才是。”
方天至点头道:“师伯说的是,手上若没有分寸,圆意不敢随便用来。”
师伯侄间对完话,方天至便回过头来,复将手藏进袖中。这功夫里,他放眼一望,忽而瞧见侧前方恰有一对璧人策马并行,那男的是殷梨亭,女的则是练秋星。方天至瞧不见殷梨亭神情,但那二人说话间,练秋星忽而微微侧过脸来,仿佛说到开心处般,向殷梨亭嫣然一笑。她这一笑与早前颇为不同,又是雀跃又是爱娇,依稀透出些懵懂不安的情意来,于这晴天碧草间不自知的惊艳动人。
噫!
这二人何时勾搭到一处了!
方教主纳闷了半晌,却也不甚了了,干脆也不去想它,专心练自己的功。待到夏去秋来,众人终于进了玉门关,方天至那一褡裢的铁丸用了个差不多,而练秋星和殷梨亭已几乎天天在一处了。
殷梨亭年轻脸薄,行动之间是发乎情止乎礼,但对练秋星处处照顾,与先头几乎视若无物的模样迥然不同,大家伙儿都瞧出来他对这少女很是放在心上。而练秋星虽然年轻,却不脸薄,与受礼教约束的中原女子完全两个样。众人便时常能瞧见这样情形,练秋星时常说着说着话,便去拉殷梨亭的手臂,依偎着他走路,而殷梨亭心中不好意思,却又不忍推开她去,常闹个大红脸。
空智神僧是六七十年的单身狗,已然波澜不惊。但慧字辈许多僧人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瞧见这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稀奇景,有些人便觉得心惊肉跳,却又不知何故,不由颇为烦恼,一时想避开他二人远远的,一时又忍不住想要偷看。这等心境,实乃下生以来头一回!
空智看出众僧躁动,便趁武当派的不在,喝然念出一声佛来,待惊住众僧后,才淡淡道:“往后投宿,众僧晚间不得各自回房休息,往院中一并做了晚课再说!”
有僧人犹豫道:“师叔祖,咱们不若同武当派分开赶路罢!”
空智道:“为何要分开?为何要避他?风吹幡动,非是风动,非是幡动,仁者心动也!”
众僧闻言,不由收敛焦躁,含愧肃然道:“阿弥陀佛!”
方天至也跟着装模作样的念了句佛,心里不由侧目,老子没有心动,还不是要被催着回寺!是你们老和尚心动也!但他这话没有同空智讲,毕竟此番西域之行,耗费了也有一年多的时光,差不多也到了与空明约定回寺的时候了。
这一日在客栈做完晚课,方天至趁众僧回房歇息,便往客栈后院中去扔铁丸碎屑。此时月上梢头,又正值秋花盛放之际,院中栽的紫薇、金菊交相辉映,花影缭乱枝头,在朦胧月光中犹如阆苑仙境。方天至甫一到后院门口,就隐约听到有人说话,不由脚步停下。透过半开窗扇,只见不多时,自树影花丛中移出两个人影来,仿佛便是殷梨亭与练秋星。两人边聊天,边往客栈后门走来,只是走的极慢极慢,仿佛要将这十几米走出一万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