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听他已练到“三毒不染”,不由赞道:“你如今不过二十余岁,已有这等功力,想来不过数十年,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方天至闻声却摇了摇头,道:“终我一生,大概也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他凝视向楚留香,“人生在世,不免背负恩义情仇,有些想忘而不能忘,有些想忘则又不愿忘。如此便生我执。既有我执,又焉能物我两忘?”
楚留香想了想道:“日后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几十年后,你佛法愈发精湛,便破尽我执了。”
方天至微微笑了笑,“我不过是个庸碌僧人,于高深佛法面前,只怕一生逡巡不得门径而入。或许只有当我不再是我时,我之我执,才终会消散!”
楚留香道:“我不再是我?”
方天至道:“是啊。依香帅看,如何才算我不再是我呢?”
昨日之我不是我,
昨日之我却仍是我。
那么究竟如何,才令我再也不是我呢?
楚留香忽地怔住了。
他已想到了一个沉重而严肃的词,那就是死亡。
死亡是一切过去的终结,也是一切新生的开始。
对方天至来说,带着记忆的轮回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赎清罪孽,背身而去,黄泉路上忘尽前尘往事,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碍,才算是真正的死亡。
而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带来一个懵懂但充满希望的新生!
沙船行到扎木合据点时,众人并没找到黑珍珠。
但出乎楚留香意料的是,黑珍珠手下的头领对他异常的热情,异常的客气,原来她虽将他的三个妹妹请来做客,但蓉蓉几人竟是自愿的。不仅如此,黑珍珠以为楚留香遇到了麻烦,竟反过来找他去了,两人阴差阳错,反倒没有见面。
黑珍珠虽不在,但楚留香一行仍得到了无可挑剔的礼遇和款待。
按姬冰雁的说法,他们简直像招待找上门来的女婿。
楚留香吃了个揶揄,也只是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沙漠之行如此凶险,虚惊一场已是难得幸事了。
在营地里吃过宴席,楚留香便起意去龟兹国王那送回叛臣,与他另一个朋友胡铁花汇合。
方天至则翻身骑上头领送的骆驼,道:“你既然已没事了,那我也该离开了。”
楚留香不意他去的这么急,道:“不如和我一起,你还没有见过小胡。”
方天至只笑了一笑。
楚留香注视着他,不知怎么忽地忘记了言语。
方才那一丝笑是淡淡的。
某一刹那,这笑容仿佛一阵脱手而去的风,于尘世间斩断了羁绊。
方天至轻轻牵了牵骆驼缰绳,引它缓缓走动起来,人则用一种温和而宁静的神色望着楚留香。
他微笑着招呼道:“有缘会见的。再会。”
第143章
大漠归来后,方天至便怀着虔心,别无旁骛地在洞心寺做着为人看病解惑的僧人。
罪孽值一日见一日的少去,方天至从一年一看,变成一月一看,待面板上的数字从两万余数渐渐少到不足一千,他便也愈发清楚的意识到,或许再不用轮回转世,带着记忆重过三十五年了——一切都有希望就此而结束!
看罪孽值就此变成了他每日晨起的习惯,而这十年间,他亦将毕生所学尽数教给了无伤。
从十八路少林罗汉拳开始,到般若掌、大金刚掌、散花掌、斩魔剑等七十二绝技,再到浸淫最深、造诣最高的一指禅,每到午后饭罢,就在那棵三微曾坐与他讲法的老杏树下,他便会择一门武功,向无伤细细拆解。
当年叫无伤扎桩时,方天至向来不许他懈怠一分一毫,但此时轮到高深武功,他反倒与徒弟一人一个蒲团坐着闲谈,为的不是让他穷其一生将绝世武功尽数练会,而是通过拆解高妙招式,体会各式心法路数,让他明白武学一道至高而简要的道理。
只要将道理看得够明白,那么不论最终他选择修炼什么,哪怕自创一路武技,都可游刃有余,在武学一路上走得比旁人更快、也更稳。
老杏树下,光阴弹指而过。
无伤便也这样从单薄孩童抽条成少年,又长成了一个颀长矫健的年轻男人。
一日讲武罢了,方天至伸个懒腰,夹着蒲团正要回屋,余光忽见菜畦地里一个英俊的中年僧人正持着竹棒,蹲在田间除草——那是原随云。
方天至一时驻足,就那么远远望着他。
十年过去,这位蝙蝠公子已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变成了一个很会做农活的瞎子。田间绿苗葱葱,他仅轻轻一摸,也能知道哪个是菜秧,哪个是杂草,下手侍弄起庄稼简直轻车熟路,寺里的另外两位老大哥已经拍马不及。
大慈大悲二人更加老了,做农活的间隙,二人还给彼此编了歇脚竹墩,待看门时便各自提着墩子往门口左右一坐,袖手眯在太阳地里打瞌睡。
方天至悠闲地看原随云做了一盏茶的农活,做了个决定。
而因他这个决定,两个月后的一日晌午,原随云拆开头缠的白布,向禅房外的大太阳地里睁开了眼。
时值杏花又开了。
开得已有很久,如雪杏云浸透了红,就像一团烧在人间的火。
这团阳光下的火闯进原随云的双目中,将他刺得满眼泪水,半晌他才移开遮挡的手,重向那棵杏树定定地望去。
方天至在侧卷着白布,与他一并瞧着树。
良久,原随云道:“这是杏树?”
方天至道:“是啊。”
原随云点了点头,又倏而微微笑了笑。
他缓缓道:“让你见笑了。”
方天至已卷好了白布。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地里的农活干完了?”
原随云不说话了。
他站了片刻,下意识去拿倚在桌边的竹棒,忽又缩回了手。
又这么站了片刻。
在方天至的注目下,他重新伸出因武功被废而比常人更消瘦的右手,将那根竹棒松松握在掌中,自然而然地向外走去。
方天至瞧着他的背影转出门,正拟将无伤叫来洗布条,不意忽又有个人与原随云擦肩而过,跨进屋来——
那人是韩绮。
十几年过去了,韩绮好像几乎没有变老。他背对日光站在门口,颀长的身影恰似那年黄昏被三微捡回寺中时一般。仔细瞧了会儿方天至,他从从容容站在门口,微笑道:“不请我进来坐坐么?”
方天至将手中物件缓缓放下,道:“韩施主请。”
寺里名贵茶叶没有,但普普通通一壶绿茶还招待得起。
方天至执壶与韩绮倒了一杯,道:“施主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他这般开门见山,倒有说不出一二三就要将人扫地出门的意味。不料韩绮听了却出奇平静,半点不将他这不甚恭敬的话放在心上,只神态悠游道:“我虽然还能活很久,不很着急找人继承衣钵,但你的年纪却也不小了。”
方天至满拟他要开口提白玉京的事,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韩绮笑了笑,“我想说,你年纪虽已不小,可却还没爱过一个女人。”
方天至愣了一愣。
而韩绮停了一瞬,望来的目光忽又像透过他看向了另一个人。半晌,他缓缓续道,“没有爱过一个女人,你就还不懂红尘俗世的好处。”
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方天至蓦地想到,这个男人尚可以透过自己去怀念方暮,可数百年过去了,除了非死非生的自己,世间还有谁记得小鱼呢?
小鱼已经走了。
又有谁还记得世上曾有一个人名叫方天至?
怀念总有不可捉摸之重、不可承受之轻。
想到此处,他忽道:“我确实爱过一个人。”
韩绮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情不自禁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方天至笑了笑,“我只在梦里见她,你又怎么会知道?”
韩绮哑然失笑,道:“梦里?”
方天至道:“不错。梦里我做了魔教教主,爱上了一个女人。因为修炼武功的缘故,神智时而狂躁不受控制,后来失手将她害死了。”
韩绮只觉他仿佛在影射自己,淡淡道:“那你倒有些可怜。”
方天至也不理会,只道:“我饱受神功折磨,昼夜不得安寝,她死以后,更觉得活着没什么意趣,加之做魔教教主,受中原正道群起而攻之,难免手下犯有许多杀孽。但做下就是做下了,后悔也已没用了。”
韩绮道:“我瞧你仿佛在讲故事。”
方天至道:“那你不妨就当个故事听罢。”
韩绮狭长的眼中含着冷光,握着茶杯久久不动,似在强自按捺脾气。半晌,他才松了松手指,神色如常地笑问:“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方天至反问:“你想听好的结局,还是坏的?”
韩绮淡淡道:“先听坏的罢。”
方天至道:“坏结局便是,我这魔教教主往后积德行善、痛改前非,最末不仅神功盖世,知己在侧,亦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好人。”
韩绮眉头微微一动,道:“那么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