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在心中假设,如果六妙师叔会武功,只是疯呆后自己不记得了,那么危急关头,若有人来犯,他哪怕出于身体本能也必定能使出几招,打不过也总会想法子逃跑,或者破窗或者破门,总会让方天至事发后在院子里就看出端倪。
而不是像他所见的那样——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门窗亦是完好无损的。
这或许说明,六妙师叔早年便因故失去了武功,而前些日在洞心寺与他厮打作一团的人,不能立时制住他,这才令他得有机会在禅房中稍作反抗。
那么这一个人或几个人不管是受什么人的指使,他们的功夫也必定不怎么样。
六妙师叔的身世绝不会简单。
抓走他的人能打听到他藏身于偏僻小寺中出家,并探听出他失去武功的虚实,他的势力也一定非同小可。但这个人没有派出得力的手下,而是令几个武功稀松的人去抓走六妙师叔,他或许有连亲信都不愿意告诉的秘密——
至少,他不想任何人让人知道,这个破庙里的野和尚很重要!
方天至想到此处,忽觉觅得一丝光明,却又感到愈发沉重。
沉重在于,这个人既然想要隐秘行事,当那几个喽啰将六妙师叔和盒子里的东西带回来时,他一定会将这些喽啰全都灭口。
而那一丝光明则是,他既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六妙师叔的重要,那么那几个奉命行事的喽啰,一定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干系!纵然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亡或失踪,但他们此前,却极可能将这件在心中“不怎么重要”的事情,信口泄露给旁人知道。
那么这种武功稀松的小喽啰,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信口开河呢?
一定是在酒馆、赌场,和女人的床上!
穿红衣裳的女人的目光已经流连在方天至身上很久了。
像她这样流连在茶楼酒肆,靠唱曲和客人打赏养活自己的女人,总是对目光格外的敏感。
她早已看过方天至桌上的干饼和苦茶,知道这个和尚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
只是,盯着女人看的臭和尚她见过不少,但像他这样光明正大看的就不多见了——像他这般面如冠玉,目光澄澈的更是绝无仅有!
他只穿着一件泛白的青色旧僧衣,但只须坐在那微微一笑,便仿佛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了起来,仿佛连他面前的桌子,手中的茶盏,仿佛都变得纤尘不染一般。
别说和尚,他简直是她平生所见的最英俊动人的男人。
她今天运气不错,已卖出了好几支曲子,回眸瞧见这面露微笑的和尚仍自瞧着自己,不免暗暗想到,唱完这一支曲子,或许自己可以不收钱,单给他唱一曲听?
但她正自犹豫,余光一瞥间,那青衣和尚仿佛招过店伙计问了两句什么,便负起包袱,大步走出了店门——
一刹那间,她竟忘记了自己在唱些什么,便只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但那青衣和尚却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店口的招幡后。
天青一片。
湖上浮着白雪、枯莲、画舫、小亭,还架着弯弯的桥。
方天至走在桥上,心里愁。
当他向店伙计打听本城有名的赌场妓院时,店伙计露出的眼神他实在是忘不了,尤其在他补充要便宜的时候——
所以他一个和尚,眼下是先去酒馆好呢,还是赌场,还是妓院?!
正想到此处,一阵料峭寒风吹过了他的面颊。
而风送来的不止是湖水与白雪的气息,还有一声女子的惊叫!
方天至霎时循声望去,却见湖心那座小亭上,一个白衣女子正危倚栏杆,双手推拒着面前的蓝衣男子。他做好事的心瞬间蠢蠢欲动,只望了望湖中的残荷与浮雪,便当机飞身落桥,使出一苇渡江的轻功,几乎足不沾水的向湖心小亭掠去。
此时午阳正艳,桥上摩肩接踵,行人或许不会注意到湖心小亭上发生了甚么,但眼前有个和尚突然跳下桥去在湖水上飞跑,他们却不可能看不见。有好事者一窝蜂地涌到桥栏杆旁,却见方天至身法极快,迎风湖上恰似一只俯掠湖面的青鸟,直向小亭而去。
而那亭中众人忽而听得桥上隐隐传来惊呼声,不由一齐回头一望。
方天至正在一朵残荷上轻轻一踏,飘然自阑干外落进亭中。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容,而为首那个蓝衫男子则怔怔地望着他脚上的芒鞋。
芒鞋本没什么好看的,就算是蓝衫男子自己这双皂靴,都足够换几百双和尚脚上的臭鞋。但这双芒鞋不同——
因为和尚踏水而来,可他脚下的芒鞋踩在小亭干燥的青砖上,却几乎没有浸出一丝水迹。
蓝衫男子从没见过这般的轻功.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而方天至不慌不忙地向那白衣女子合十一礼:“贫僧在桥上听到檀越惊呼,冒昧前来,不知能否帮得上一点小忙?”
一礼罢,他才抬起眼帘,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那白衣女子生得极其美丽。
她通身都是白的。白缎鞋,白留仙裙,白狐裘,还有耳坠上莹润发光的白珍珠。这近乎与雪同色的洁白映得她发鬓愈发得漆黑,眉眼愈发得灵动,菱唇愈发得红润。她简直美得太过纯真动人,几乎像个从未履足凡尘的神女。
此刻她听到方天至开口,忽而惊觉自己盯着别人看了太久,忍不住垂下头来,少女般的容颜染上一层红晕,轻轻道:“我……”
她这一句迟疑的话还没说出口,身旁的蓝衫男子便冷冷道:“敢问和尚名号?”
他语气虽冷,却显出一丝非同寻常的凝重。
但方天至只道:“贫僧法号雪惊。”
蓝衫男子微微有些错愕,又问:“可是少林寺人?”
方天至道:“不是。”
蓝衫男子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神容坦荡,不似作伪,不由得怒极反笑道:“那我有八个字送给你,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方天至望了眼亭中如临大敌的八个蓝衫男子,已瞧出面前与他对话这个人是他们的首领,但他也忍不住笑了:“这个恐怕有点难。除非再来八百个你们这样的人一层层趴在地上,或许可以把贫僧从亭盖外挤得滚出去。”
蓝衫男子却没有动怒,而是极冷静道:“今天你不滚,明天你便不能活着走出海侯城。”他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方天至,“不要仗着有点功夫,就学戏本里英雄救美,否则你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天至叹了口气,道:“如果贫僧就这么滚了,那活着又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话音一落,八个蓝衫男子瞬间拔出了腰间长剑——
但亭角那少女却忽而疾呼道:“不要动手!”
方天至本不知道她在叫谁。但他身周的蓝衫人却齐齐面露难色,八柄长剑明晃晃握在手中,迟迟也不出招。
那少女又道:“你们不听我的话么?”
为首那蓝衫男子脸上现出一丝狰狞之色,将剑往鞘里一按,道:“是!”
方天至望着这一出闹剧,回首问那白衣少女:“他们不是要逼你跳湖么?”
那白衣少女羞愧的满面通红,小声道:“不是。”
半个时辰后。
方天至坐在圈椅上,握着精致瓷盏道:“所以他们本是来保护你的?”
白衣少女正袅娜地坐在侧首位上,她除下狐裘,更显得身姿秀弱,宛如一捧盈盈细雪。她听了这话,点头道:“我总被关在家中,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景,今日就闹了脾气不肯离去。蔺大哥百般无奈,便要强带我走,我当时在阑干边上,又怕掉下水去,又羞于与他拉扯,气急之下,这才惊呼出声。”
方天至道:“原来如此,可他们保护人的法子未免看起来太霸道了些。”
那白衣少女闻言脸色一暗。
她抬头瞧了眼花厅外伫立着的蓝衫人,轻声道:“这也不怪他们。为了保护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他们已经太辛苦了。”
方天至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有点好奇:“你这样一个女孩,纵然需要被保护,却也绝不至于被圈在家中,连多看一会儿风景都不行罢?”
白衣少女又望了一眼花厅外的蓝衫人,才垂首道:“因为有人要杀我!”
方天至握住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什么人要杀你?”
白衣少女脸色倏而一白,半晌才颤声道:“船上的人!”
船上的人?
这是个什么回答?
什么船上的什么人,让她这般害怕?
方天至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没有再问。
停了片刻,他才道:“这些人不像是你家中的仆人。”
白衣少女微微镇定了一些,凝望着他道:“不错……因为我家中已只有我一人活着。”她说到此处,略带凄楚地微微一笑,“他们是侯爷派来保护我的。”
侯爷?
方天至的心中升起一丝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明悟。为首那蓝衫人明明武功不济,面对他时却毫无惧色,并说出了威胁之语,想来正该是这里的地头蛇。
他们是蔺家的人。
蔺海侯的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