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些晕晕乎乎了,但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妹妹,东倒西歪的站起来,有点傻乎乎的笑着,“你怎么来了?谁陪你来的?”
“舅舅。他在走廊上。”她皱眉看着地板上的酒瓶,“你喝的什么?”
“苦艾酒。但你不能喝。”
很容易就注意到保罗·魏尔伦:就是个未老先秃的男人,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难看,挺普通,走路上面对面你都不会多看他一眼。魏尔伦的视线一直放在阿瑟身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你来巴黎干什么?”
“妈妈叫我来买点圣诞节用的东西。”她拿出早就想好的托词——总不能真的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吧?阿瑟的面子不要的吗?偏远小城居民到首都来买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今天到的?”
“嗯。”她点点头。
“你住哪儿?”
“路易国王旅馆。你住哪儿?就住在这里吗?”
“有时候。”
“那你到底住在哪里?你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吗?”
阿瑟不耐烦,“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在巴黎,至少要有一个稳定的住所才行。你跟我去旅馆吧,明天我陪你去找房子。”
阿瑟犹豫了,看着魏尔伦。
维塔丽不让魏尔伦有机会说话,马上拉住阿瑟的手,“这里烟味太呛人了,又太热,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她指了指窗户。
阿瑟带她到窗户边,半开窗户,透进一股冷冽的夜风。
“是妈妈让你来找我的吗?”他小声问。
“妈妈不放心你,怕你没地方住、没饭吃。”她微笑,“看起来你不会饿肚子,但这个房间不太适合你。”
他烦恼的挠挠头,“是不太好,这个房间不是我一个人住,还有别人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维塔丽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魏尔伦,也不准备弄清楚,“我给你的钱呢?”
这会儿他有点窘了,不好意思的说:“花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花的这么快!”
她早就猜到他花完了钱。他离开沙勒维尔的时候,身上应该有至少300法郎,两个多月就花完了,真可以说是个败家子。
她不舍得让天才哥哥过的太苦逼兮兮,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但他确实需要有人管管他。
“我帮你找个住处吧。我听说巴黎现在有很多空房子,给你找一间合适的住处不难。”巴黎现在房屋的空置率极高,达到了60%以上,主要是因为战争和巴黎公社的失败,政府军据说未经宣判就在街头枪杀了上万人,之后又有数万人被判流放和死刑,巴黎也就是到了年底才缓和一点,很多人因为同情巴黎公社,又害怕政府到处乱抓人,吓得逃出了首都。
他想了想,确实,找个安静的住处应该不错。“好,那我——”他看了看房间里的人,犹豫着说:“我明天过去找你。”
“别等明天,就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我在巴黎只能待几天,要回家过圣诞节。你要回家过圣诞节吗?”她推了一下阿瑟,随手指了一下房门,示意他一道出门。
“你先出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维塔丽严重怀疑跟“他们”说一声是不存在的,大概只是要跟魏尔伦说几句话。魏尔伦想必不至于不让他走。
果然,她只在门外等了几分钟,阿瑟便出来了。
*
保罗·魏尔伦看到熟悉的马车夫,顿时觉得胸口一闷。他想叫住那个有一双流亡天使一般的美丽蓝眼睛的少年,但另一个更年幼的少年却用同样的美丽蓝眼睛冷冷的看着他。
他没法说出话。
很显然,阿瑟的弟弟先去了他家,再来找阿瑟。而且,小兰波显然很不喜欢他。
他只能跟阿瑟告别,殷切嘱咐阿瑟一旦找到了住处,就立即告诉他。
阿瑟没有注意马车夫,也没有注意到马车车厢外面小小的花体字。
维塔丽等他坐下,立即吩咐马车夫返回旅馆。
弗勒维尔太太并没有交待要她送回魏尔伦,她也就当他不存在。他自己出来的,就自己回家,她才懒得理他。
*
菲利克斯舅舅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瓶酒,已经喝了不少了。维塔丽没好气的让他把酒瓶拿来,不许他喝酒。
阿瑟晕晕乎乎的靠在车厢壁上,“好困。”
“我以为你白天都在睡觉。”
“哪有啊?”他嘟囔,“卡巴内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弹弹琴,吵得我睡不好。”
卡巴内大概是那一伙人中的一个。阿瑟没有为她介绍他的同伴们,也没有向同伴们介绍自己的妹妹。
“到了旅馆,我给你单独开一个房间,你好好睡一觉。要是——”有点难以启齿,“我不喜欢魏尔伦,你要尽量避免让我见到他。明天我们一早就要出门,7点钟起床,知道了吗?”
维塔丽越来越发现,对付这个哥哥不能问他“行不行”,不能让他拿主意,她是要出钱帮他租房子的人,就该是她拿主意,她来做决定。阿瑟的性子一方面是一个任性的男孩,一方面又很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他的生活中没有靠谱的年长男性,所以见到魏尔伦之后,难免会被有才华又有生活经验的年长男性所影响。
所以这也是魏尔伦的可恨之处:他明明知道阿瑟是个孩子,不懂分辨,却利用阿瑟对他的好感,引诱阿瑟。
*
到了旅馆,维塔丽在前台又开了一个房间。故意多停留了几分钟,见魏尔伦没有跟着过来,稍稍放心。
她带着哥哥和舅舅上楼,叫旅馆的仆人送热水过来,看着阿瑟洗脸洗手洗脚。
“妈妈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又担心你被什么人骗了。”
“骗我?”阿瑟觉得妈妈真是太操心了,“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再说,我自己都来过巴黎好几次了呢。”
“你在巴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从来没有完完全全的告诉我们。”
他微窘,“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是没钱吃饭,不得不在桥洞里住了几个晚上。我觉得那种生活太可怕了,所以就回家了。”
“在外面最重要的-->>
是要能吃饱,没钱吃饭的话,你可以回家,或者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寄路费。然后是有个地方住。你想一直留在巴黎吗?”
“想。巴黎很好,我现在已经认识了一些人,还在找工作!不过,你说的对,我没有毕业会考的证书,很难有人愿意给我一份工作。”他忧愁的叹气,不知道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很简单,我们可以先算一笔账。”维塔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稍微问了一下现在巴黎的房租,贵的地方一年上千,最便宜的地方只要200多一年,你不能住那些太便宜的地方,便宜的房租肯定意味着周边环境不太好。这样,我算你一年的房租是400到500法郎,1法郎多1天;每天吃饭要1法郎,一年400法郎;其他生活费,一年100法郎。这样,你在巴黎居住一年,1000法郎就足够了,还能让你过的很不错。
“你要找一份工作,薪水不要求太高,一年能有500到800法郎就可以了,这个意思是只需要维持你的基本生活费用,再加上我给你的一年200法郎,能有1000法郎。
“然后,你一边工作,一边准备你的毕业会考,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申请大学的事情。做一个整天喝苦艾酒抽烟的诗人是很不错,但你还年轻,你的生命不该浪费。”
“我讨厌上学。”他嘟囔。
“但你要是有一份大学毕业证书,找工作会容易很多。”
这是成正比的,他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泄气,“就是一张纸而已!”
“一张能让你以后赚很多钱的纸。想想看,要是你进了大学,那么你就可以出去找一份报社的工作,做个记者,一边工作一边上学,晚上照样可以跟你的朋友们聚会,这是多好的事情!”
做记者一直是阿瑟心心念念的“好工作”,也是最适合他的工作。记者是一份清贫但是很有逼格的工作,还能跟文艺界的大佬们近距离接触。
维塔丽继续蛊惑——说服他,“你是记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见维克多·雨果、乔治·桑、福楼拜这些大作家了,或者,勒孔特·德·李勒,斯特芬·马拉美——”
他笑,“我已经见过马拉美了。”
“还有左拉!我很喜欢他。还有莫泊桑!”
“莫泊桑是谁?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维塔丽并不记得莫泊桑是哪一年出生的,愣了一下,含糊说:“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作家,跟你差不多。”
她很好奇,“你现在在巴黎,算是小有名气了吗?”
阿瑟对这个问题并不清楚,“不知道。要有诗歌在报纸或是什么杂志上公开发表,才算小有名气吧?”
“你没有问过魏尔伦吗?”
“问他什么?”
“他应该把你的诗歌推荐给他认识的杂志社的人,而不是仅仅满足于带着你参加什么聚会。要是他总不肯让你的诗歌公开发表,你就要小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瑟这下子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