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聿潜怎么,扶绪可太有得说了,话登时如东去江流滔滔不绝:“他啊,虽说也做了些好事,有时会正常那么一时半会,不过,与他平日比起来,便是小巫见大巫了。阴阳怪气,喜怒不定,浑身臭脾气,能动手就不开口,整天摆着一张僵尸脸,好像谁欠了他的……”正说着,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凉气。
扶绪僵住身子,从杨婵充满笑意的眸子里,见到了聿潜负手立在她身后的身影。
脖颈一凉,是他俯身扯住了她的后衣领。
她僵硬地扭过头,尴尬地笑了笑。
他歪头勾起唇角,笑得无害:“你方才说的,我听得不是很清。阴阳怪气?喜怒无常?这些,是形容我的?”
“不不不。”扶绪忙把头摇成拨浪鼓,道,“没有说你,我们在说——”她看了眼杨婵,十分自然地编瞎话,“说她哥。”
“既然如此。”他直起腰,手腕用力,毫不留情地将扶绪丢出山洞,道,“人以群分,我怕你也被她哥带成那番模样,还是离她远一些好。”
“不过。”他呵笑,转身拍了拍身上沾的细密的灰尘,“她哥就算这般不堪,也不要你呢。”
扶绪本就打算灰溜溜地爬起来,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闻言顿时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挽起袖子就冲了进去,恶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腰上,吼道:“你去死吧!”
吼完立刻闪身,在洞外化出真身,扇扇翅膀飞出老远。
留着聿潜在洞内,咬牙撑着石壁站起,拍掉衣服上脏兮兮的土,气道:“死丫头,别让我逮住你!”
杨婵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唇微动,却只摇了摇头。
聿潜无奈地看向她消失的方向,等少女笑够了,才柔声问道:“我们也走?”
“好啊。”她轻快地回答。
只要和他在一起,所有的阴郁都会一扫而空。即便他真的像扶绪所说的那般可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别扭又不爱说话的年轻男人。
纵然他以前不堪,可自从遇见他,她还从没见他做过坏事。
温柔与爱意爬上少女的眼角眉梢,她沉思片刻,问道:“你先前带我来这里,说是怕被诛仙阵所伤。这回阵也该破了吧,我们要不然回去?我也担心哥哥。”
聿潜点了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若非扶绪把内丹给杨戬,若非杨戬没死,他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和眼前的少女说。
出了洞,灭掉火,聿潜正要捏诀,突然瞥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亮光——虽然没有多么明亮,可是在从来都是漆黑的北冥海,已经算突兀了。
疑心正起,少女却没放在心上:“可能是凤凰的火光吧?”
涅磐火?
不……这是别的火光。
在凤凰台长大,他最是了解涅磐火。涅磐火内金外赤,而天边的火光内暗外明,金光灼眼。
分明是太阳真火!
他无意识地捏起拳头,在金乌越来越近,几乎将半个海域映亮的那一刻,回手在少女身上布下一层结界:“你先进去等我,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认出了来人是谁,杨婵担忧道:“我们走吧,不要与他硬碰硬了……”
“无碍,你先进去。”他轻柔又不失坚定地将她朝洞里推,“我去去就回,在这里等我。”
世间除了哥哥,能如此护着她的,就只有眼前这位声名狼藉的妖蛟。他偏瘦,可站在她面前时,就仿佛高山立于天地间,为她撑起了一方世界。
少女心间柔软,轻轻点了点头:“小心。”
回过头的那一瞬,原本正常的瞳孔瞬间变成赤红的竖瞳,腰间的剑轻轻颤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耳边恍惚响起了扶绪的话:“我喜欢了这样的人,就算为他不要命,又有什么关系……”
他既然将一个人装在了心里,便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危险靠近她。
谁都不行。
金乌大太子眼角眉梢都带着傲慢与轻蔑,他看不起仙女与凡人生的孽障,也看不起自甘堕入妖界的神仙。
“孽障就是孽障,”他淡漠道,“杨婵,你若安安静静躲在西王母娘娘那里便罢了,如今却与恶妖勾结,混在一处,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识相的速与我回凌霄宝殿接受处罚,否则,我今日绝不会再放过你。”
聿潜最后回头看了眼洞口,在他话音刚落那时,拔剑掠了过去。
***
放下了心里的担子,扶绪轻快地哼着歌,在云间漫步着,走回凤凰台。
然而——
一声哼唱还卡在嗓子眼,抬起来的脚还没放下来,她先惊讶地,险些咬了舌头。
将眼睛揉了又揉,扶绪还是不敢确定:“杨戬?”
坐在云间的黑衣男子,不是心尖的男子又是谁?
他卸去了一身铠甲,削瘦的身形在空旷的云间越发显得单薄。他曲着一条腿,撑着胳膊,正在按眉心。
听到她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皱着的眉还没舒展开,一脸严肃。
扶绪下意识退了两步——
莫非他是察觉出不对,来责骂她的?
然而下一刻,他轻轻笑了笑。
“……”少女屏住呼吸,风中凌乱了。“杨戬?”
她又唤了一声,微微发呆的男子才回过神,朝她走过去。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却仿佛要花一生的时间,遥远而漫长。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又一个阻碍,每个阻碍都像天堑,先前每当她要跨过来,都被他一手推开。
他沉默着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在她吃惊的目光中,微微俯身,将她抱进怀里。
“杨……”扶绪睁着眼睛,觉着一阵又一阵热意从眼眶蔓延开。她忍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打破这梦一般的美好。
“对不起,对不起……”他收紧手臂,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湿意顺着她的锁骨流开,流进心口。
“不要道歉,我没怪过你。”接连的道歉惹得她一阵难过,她还是觉得像梦,犹豫着回抱住他。
可所有的疑惑在心疼面前,皆土崩瓦解。
“我……去找了彩云仙侍。”他直起身,堪称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她的脸。
常年拿刀,他的指腹与掌心已经成了一层薄茧。薄茧划过她的脸时,就好像,她就能离他最难过的那些年更近一步。
“我找了仙侍,告诉她,我不需要了。”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我不需要女娲娘娘帮我,我也不需要想会不会被抵消功德。眼下,若我连在乎的人都没办法保护,我这个人也做得太失败了。就拼一把,若仗打完之后,玉帝真的刁难我娘,我就劈了桃都山又如何?放出关押的妖魔鬼怪又如何?堕入妖界又如何?左右天界容不下我,我何必还计较他们的想法。只是……”
年少时眼睁睁看着父母兄长离开,后来又亲手将妹妹送走,面对玉帝王母的刁难,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弯腰。
然而,自从遇见眼前的少女,爱上她,他们之间的爱情,便成了他最大的自尊。
若连自己的自尊都维护不得,还谈什么救母亲呢?
“我先前做了错事,让你难过,你愿意原谅我么?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苦,你愿意,与我一起么?”他的掌心出了一层冷汗,黏腻冰凉,昭示着他的心,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平静。
扶绪默了默,鼻子有些酸。
她闭着眼睛,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笑得好看:“这些,还用问么。”
一滴眼泪落进他的掌心,仿佛最珍贵的火种,带给晦暗世界唯一的生机。
他小心地捧住火,放在心尖,任天高海阔,从此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第79章 不安
六重天被一条波涛滚滚的天河一分为二。
天河一望无际, 蜿蜒穿过无数宫殿,在层层叠叠的云间流淌,无数星子点缀其中, 浩渺空阔。
它隔绝了六重天两边的来往, 也隔绝了一个女子对生命的希望。
扶绪坐在梧桐树上, 歪着身子看无数只喜鹊“呼啦啦”地展翅飞过, 朝六重天而去。
在很久以前,她就听说过, 王母娘娘的外甥女曾在凡间与凡人有过一段情。夫妻生活美满,恩爱和睦,育有一儿一女。
原本天庭少了个专为纺织的女仙并不是件多么起眼的事,偏生这位女仙有个向来秉公执法的好表哥——金乌太子殿下。
结果不出所料,金乌殿下带着天兵天将, 硬生生将文弱的女仙拖回了天庭。
每年七月七,都会有成群的喜鹊飞上六重天, 搭一座鹊桥,以便天地永隔的可怜夫妻可以相会。
不过自织女被抓回天庭,罚在天河边日夜以荆棘纺织,已经过去了百年。
百年……凡人的一生, 早就过去了。
丈夫早已不在, 喜鹊却每年都来搭建鹊桥,这对她来说,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残忍。
扶绪百无聊赖地晃悠着腿, 听着喜鹊叽叽喳喳, 突然对织女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来。
她拿开盖着脸的大树叶,跳下树, 化成普通喜鹊的样子,随着鹊群一起飞向天河。
那日聿潜破开结界,随手打了个障眼法。玉帝看在女娲娘娘的份上,对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他发没发现结界破了,总之没人来管她,她就继续吊儿郎当地玩。
她先前数次路过天河,却从没在意过。如今看来,分开牛郎织女的天河比关押瑶姬的桃都山更恐怖。
瑶姬被妖魔鬼怪夜以继日地折磨,囚着身体,也磨着心性。
而织女——偌大的天地,明明没有肉眼看得见的囚笼,明明看着自由得很,可以在河的这一岸随意走动,却不能与丈夫孩子相见。眼见丈夫一日日苍老,最后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