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如水,潺潺入耳,她歪着脖子,怒意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她吸了吸鼻子,却仍是装着不满道:“净会哄我,才不信你。你自己守着吧,我进去了。”
转身时实在忍不住笑意,她乐得眉眼弯弯,比出师那日还要开心——他说他喜欢她。
回去时经过前厅,顺带放出神识,见一众道人聚在一起谈论破阵,面目忧愁。
她倒是没有多么愁十绝阵——毕竟武王是所谓的天定之人,三界五行的能人异士谁不愿意来帮助他?即便今日破不成,早晚能破得成。更何况在这片战场上,死的人都会封神,生或死都不亏。
正待绕过去时,她突然回过神来。后退两步,重新数了数屋子内的人数。
一、二、三……
元始天尊座下,最出名的十二位都到了,那么杨戬还在相府门口等谁呢?
她不解地转过身,下意识看了看天空。
此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不知何时开始聚起一片又一片的厚重云层,扶绪心中觉着怪异,闪身退到一根柱子后。从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鹿鸣,莲香袅袅,而后祥光慢慢透过云层,照彻天地。
一位道人从天尽头而来,驾鹿乘风,所经之地香风袭袭,引得人心里四下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
即便还未看清脸,就凭这般的道行,扶绪不需思忖,立刻便认出,这是灵鹫山圆觉洞燃灯道人。
祥光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出门迎接燃灯道人。扶绪躲在柱子后行了个礼,悄然退去。
***
此时,人间极北之地——北冥海。
偌大的海域阴阴沉沉,被一望无际的静谧与黑暗贯穿。灰袍银发的男子静静坐在海面上,身体随着微微起伏的海面而动。
细看时,似乎看得到他身边伏着一只巨兽。这巨兽通体为黑,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它身体宽广,背上生着一双甚是庞大的翅膀,似乎只要轻轻那么一动,就能将聿潜碾得粉碎。
可它只是比聿潜更为安静的伏着,若不是看得到它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就要觉得它是一座雕像了。
良久,聿潜才转过头,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自己去玩吧。”他的语气轻缓,目光堪称温柔,与素日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巨兽只是懒洋洋地撩了撩眼皮,小幅度地转过头,用它庞大的兽头蹭了蹭聿潜。
聿潜被他蹭得舒然一笑,反手搭上它的皮肤,语气不知是嫌弃还是遗憾:“我记得,鲲在修为达到最高境界时,可以化成大鹏。可你说你,都一千多年了,怎么还是这副鱼样子?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你懒于修炼?”
北冥鲲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不耐烦听他磨叨,转过鱼头,不再看他。
“难道不看我,你就能修炼成鹏了么?”聿潜身形一闪,转眼移到它面前,竟有些孩子气地去扒它紧闭的眼皮,恨铁不成钢道,“别懒了,快起来修炼。不然你一直这个模样,跑不能跑,飞不会飞,什么时候才能出这片海域?”
北冥鲲烦躁地甩了甩头,鼻子朝着聿潜喷出几道冲天的白气。
待白气渐渐消散后,聿潜一丝不苟的头发与衣袍皆是变得湿漉漉、脏兮兮。他先是怔怔地看了看自己黏腻的双手,摇了摇头,又气又无奈,可对这个他唯一的朋友压根舍不得责怪:“算了,随你吧。我劝你有什么用呢?一千年了,你若有半点上进心,猪都会爬树了。”
他把手伸到身下的海里随意洗了洗,衣袍索性放任不管了。环顾一圈四周,放眼只有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孤独。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落寞下来,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开始出神,许久,他才闭上眼睛,颓然地仰面躺在海面上。
声音轻的仿佛人间四月的柳絮,却无悲无喜:“你说,若我当年不那样做……还会不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北冥鲲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甚是有灵气,仿佛能说话似的。饱含悲悯与心疼。
可是聿潜此时看不见。
他问完后,又自嘲地笑笑:“可当年也没谁逼我,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今,也是我应得的。”他睁开眼睛,撑着海面坐起来。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与迷茫消失不见,又恢复平常的冷血无情。他冷笑道,“姨母几百年来不见我,舅舅不认我,我独自一人,不也是逍遥自在么?天地间无人能奈我何,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多快活?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海域回响,愈发显得孤独。他笑着笑着,声音低了下来,最后疲惫地垂下了头,双手捂住脸,有手掌的阻拦,声音闷闷:“你说,若我娘当年没死,我会不会,不是现在这样?仙不仙,魔不魔,妖不妖……呵,若说我是伏羲女娲的外甥,祖龙一脉仅存的后人,只怕谁也不会信吧?”
北冥鲲眼里有水光,它似乎是不忍心再听,扇扇翅膀,飞到了半空中。可它飞着飞着,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咆哮声,整条鱼显得十分异样……异样到——兴奋。
聿潜不解其意地站起来,抬头问道:“你又怎么了?”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北冥鲲的异样从何而来。
他小的时候,正值三界五行斗得最凶的时代。成人们忙着打仗,孩子们被各自的长辈严严实实保护在羽翼下,不准离开半步。他在凤凰台长大,身边除了一群嘴里只会念叨法术与道书的老顽固,一个玩伴都没有。
他的姨母女娲怕他小小年纪便被老凤凰们带得迂腐固执,假以时日被教的连话都不会讲了,便给他抱来一条长着翅膀的怪鱼,陪他玩耍。
怪鱼也就是北冥鲲了。
虽不知女娲当年是怎样从偌大的海域里找到这么一条小小的鱼,但北冥鲲对女娲倒是黏得紧。能让北冥鲲如此兴奋的,无外乎三位——把它抱来凤凰台的女娲,聿潜本人,以及,那个把聿潜养大,却早已湮灭在虚无中,连飞灰都不剩的神。
聿潜敛了情绪,望着朝北冥海飘过来的那团耀眼的祥云,不经意间皱起眉头,话语却仍是恭敬疏离道:“不知姨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女娲带着彩云,款款下落。祥云罩在他们的头顶,为漆黑的海域带来一片光明。
女娲走近一步,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聿潜的瞳孔骤缩,身体绷紧,似乎下一息就要拔刀了。
可他却没躲开女娲的手。
心疼与关切在她的眼里一闪而逝:“你的脸色如此不好,是受伤了么?”
聿潜不知面前这尊神方才的关心是他的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待他回过神来,脚步已经退后,拉开距离。
血缘并未给他二人的面容与秉性带来一丝一毫的相似,可他们藏心事的本领却如出一辙。他就如她最平常不过的弟子一般,弯腰行礼:“多谢姨母挂念,旧疾而已。”他说完这话,竟颇为懊恼——提起“旧疾”,难免像故意引女娲问他之意。
但他心里还是存在那么一丝期待的。
可女娲只是点了点头,抚了抚衣袖,对他道:“你也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她对彩云示意,“你过来。”
聿潜眯了眯眼,唇角微微勾了勾,仿佛苦笑,又仿佛自讽:这难道不该是意料之中么?你还在期待什么?
彩云上前一步,将手中所托的玉盒打开,一柄通体清透的玉质钥匙便呈现在三人一鲲面前。
“近日便是你母亲的祭日,我来,是想拜祭妹妹。”她手腕翻转,隔空打出手指捏的诀。
海面在她的磅礴仙力控制下,缓缓分成两面。一座庞然华丽的坟墓形状渐渐显现。
“也向她请罪。她从来就没向我这个姐姐提出过什么愿望,唯一的心愿是照顾好她的儿子。”女娲的笑容苦涩,“我答应了,可是却没有做到。”
衣袖下的手捏成拳,聿潜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海底的陵墓孤独而又宏伟,他们二人站在陵墓前,渺小的仿若蜉蝣于天地间。聿潜默了片刻,才看着女娲道:“姨母对聿潜向来很好,是聿潜自己……”
“你失踪的那几百年间,究竟去了哪里?我们遍寻大荒,都寻不到你的半点踪迹。”女娲眉头深皱,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满是哀痛,“又为什么,你一出现便带着滔天的仇怨?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提起凤凰台,聿潜那双原本逐渐失了戾气的眼眸又重回冷冽,他上前几步,避开女娲的视线:“姨母若实在好奇,我倒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失踪的那些年,只不过是去寻为父亲报仇的法子而已。”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反问女娲道,“我父亲死得那样惨,我不该报仇?”
“你……”女娲的脚步微微踉跄,震惊道,“无论怎么死的,那都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何况他们是同归于尽,你又来报什么仇?”
“姨母不必再说了。”聿潜打断她,冷声道,“姨母若是来拜祭母亲,聿潜自然欢迎。可姨母若是想与聿潜谈其他人,就不必了。”他转过身,大步走近坟墓,一挥衣袖,坟墓的大门缓缓打开。
决然的步伐不含半丝情谊,仿佛身后的神不是他的亲姨母,而是一个最不受欢迎的陌生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真的很喜欢聿潜了…………
这怕才是亲儿子【捂脸
第45章 赠刀
杨戬走过回廊拐角, 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小声的男人与女人的嬉笑交谈。他的脚步顿了顿,右手拇指开始无意识摩擦食指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