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宸确实觉得十分新奇。
哪怕不为那双眼睛,他也觉得今晚是个颇为可爱的夜晚。
转过一道巷子,忽然见巷子尽头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在叫卖糖炒栗子,破旧的衣裳,花白的头发,沙哑的声音,无不诉说着可怜。
江宸见了,第一反应是西城到北城的一路上不该有夜市摊,但李凝却觉得可怜。
她不喜欢乞丐,却对这些上了年纪还要苦苦维持生计的可怜人心存怜悯,拉了拉李澈的衣袖。
李澈掏出十文钱来,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去买了一斤栗子。
就算是江宸也觉得自家这个侍读郎太抠门了。
他让随行的太监也去买了两斤栗子,太监身上没有零碎银钱,只掏出五两的银锭扔给了老婆婆,提着栗子回来了。
李澈不喜欢吃栗子,李凝接过那包栗子,剥了一颗递到面纱底下,隔着一层帷帽轻纱,又是夜色里,江宸连一丝都没看清,只好闷闷地拿过一包热腾腾的栗子要吃,偏是这个也没法,随行的太监得先试毒,吃下去没什么问题,才剥了干净的给他。
江宸栗子刚喂到嘴边,却见李凝身子晃了晃,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李澈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试毒的太监只觉肚腹一阵翻搅,失去意识之前,他拉长了声音厉叫道“有毒……护驾!”
江宸手里的栗子掉到了地上。
寂静的巷落里不知何时翻出了无数道黑影,在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逃离之前截住了她,李澈抱着李凝怔怔看去,黑夜里唯有一双红得似血的绣花鞋十分醒目。
面纱已经不复锦白,血从面纱底下渗透出来,李澈这才回过神似的,急忙拉下帷帽,解开李凝的面纱,却见她唇边溢血,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江宸想过一窥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面纱底下的容貌,却没想过是这样窥见。
他怔立一旁,巷子里暗卫仍在打斗,他忍不住指着巷子喝道“那么多人都拿不下一个刺客!朕不要人护驾,朕要解药!”
护在他身侧的大内高手都有些迟疑。
江宸一把拔出了一个护卫腰间的长剑,喝道“你们不去,朕去!”
几个大内高手再不迟疑,齐齐飞掠上前。
江宸咣当一下丢了剑,却见替自己试毒的太监已经昏迷了过去,眼看气都快没了,忽然一阵脱力,靠在了墙角。
李凝吐了一口血,从先前的剧痛中略微醒过神来,虽然觉得四肢发凉,但脑子却有些清醒起来,她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她虽然会照着配方制毒,却解不了别人的毒,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反握住李澈的手,一时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口,只是无言。
李澈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像下雨似的。
李凝觉得有些痒,想叫他不要哭了,指尖却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乌云转瞬蔓延三千里,暴雨如注。
李凝失去了意识。
绣花大盗伏法之后,江湖上已经很久没再有大事发生过了。
不仅陆小凤这么觉得,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
然后就发生了一桩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大事,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天下,比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蔓延得都快。
江湖隐秘组织“红鞋子”首领公孙大娘行刺天子未遂,朝廷震怒,公孙大娘伏诛之后,六扇门于当夜查出红鞋子组织全部成员名单五百四十三人,朝野通缉,藏匿者死。
陆小凤立刻就想到了薛冰和欧阳情。
他在追查绣花大盗时已然发觉薛冰加入了红鞋子,欧阳情也是其中一员,但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她们,薛冰虽然脾气坏了一点,却是个好姑娘,欧阳情手段狠辣了一些,也绝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他立刻动身前往京城,但还是晚了一步,欧阳情和薛冰已经被捕,抓人的正是先前和他有过一段同行情分的钟鸣,他试图问清情况,然而钟鸣并不理睬他,只是冷冰冰地喝道“陆小凤,我念在和你有点交情,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和那些女人有天大的情分,圣旨已下,要怪就怪她们自己识人不清,跟了大逆不道的首领。”
陆小凤完全不知内情,但他有脑子,公孙大娘连绣花大盗的事情都是金九龄有意栽赃,就算是做了些恶事,也绝不至于到弑君的地步,江湖人有几个真正敢这么做的?这里头必定还有缘故,如果只是一场误会,那又何必要五百多条人命去平息天子一怒?
钟鸣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但凡有几分良心,这话不要再提。”
陆小凤说道“若我没有良心,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
钟鸣怒道“公孙大娘行刺天子是真,天子这么说了,你能怎么办?”
陆小凤立刻明白过来,这里头是真的有内情,而内情就在天子本人身上,公孙大娘行刺天子必然是假,但此时天子认定了是真,那事情就只能是真。
他摸了摸新修的胡子,忍不住苦笑道“钟鸣老弟,念在你我交情一场,你总要告诉我真相吧。”
钟鸣冷着脸,说道“我不想和你多说,我还要去抓人,你想问个清楚,就去李状元的府邸问吧。”
陆小凤知道在钟鸣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也不再多说,出了六扇门,直奔李府。
第62章 陆小鸡传奇(8)
李澈已经很久没从房间里走出来。
陆小凤来时, 他本不欲理会, 还是管事劝解了一通, 从那夜回来, 李凝就一直昏迷不醒, 脉象几乎探不到,气息微弱得不像活人, 宫里的御医来看过, 都说不成了。
有的毒有解, 有的毒无解,那日替天子试毒的太监已经身亡数日,即便用了最好的药,也没让他活过第二日, 李凝能撑到如今,完全是十几年来辛苦修出的内力在护持心脉, 就像当年的苏梦枕。
内力总有耗光的时候。
李凝昏迷了有多久,李澈就守了她多久, 悲伤也好, 心疼也罢,李澈都觉得不能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他现在感觉心里很平静, 异常平静, 无悲无喜。
直到出了房门,管事急急忙忙让丫鬟进去替李凝擦洗更衣, 说话的语气带着些敬畏, 全然像是即将送走一个死人, 李澈才慢慢明白过来,他没什么悲喜,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同死的准备。
但这还不够。
哪里不够,他也说不上来。
直到见到陆小凤,李澈又明白了,他觉得不够,是因为公孙兰一条命不够。
陆小凤说了什么,李澈没怎么听,但来意他已经看得分明,他也没什么愤怒的心情,只是平静地说道“公孙兰犯了大逆之罪,红鞋子一并被牵连,除了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陆小凤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诚恳一些,语气放低,说道“阎公子,红鞋子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已经明白,不论公孙兰犯没犯大逆之罪,她都该死,可红鞋子组织除去剩余首领七人,被捕成员已经三百多人,通缉人数数不胜数,难道因为她们穿上了一双红鞋子,所以都该死?薛冰是在上官飞燕死后加入红鞋子,她才待了几天?还有……”
李澈定定地看着陆小凤,开口道“公孙兰一手创建红鞋子,组织宗旨以姐妹为先,所以不管上官飞燕做了什么,公孙兰都要替她报仇。”
陆小凤说道“但她绝不敢报复到天子头上。”
李澈平静地说道“天子只是在气头上,以他的性格,不会同时要了这么多人命,如果你的红颜知己没有罪案在身,应该过一段时间就能出狱了。”
陆小凤对这个登基不久的小皇帝不大了解,但听李澈这么说了,他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没能从李澈这里问出真相来。
李澈一脸平静地送他出府,陆小凤来时没有打伞,他还命府里的下人取了一把油纸伞,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再三向他道谢,然后离开了。
李澈站在雨中,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小姐更过衣了?”
管事连忙说道“算算时间,应该弄好了。”
李澈于是折返回去。
李凝仍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如花般的容颜泛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苍白死气。
李澈不觉得心寒,他轻轻地替她别了一下垂落脸颊的发丝。
大雨滂沱,十日未歇。
江宸终究不是个暴虐的君王,即便替他试毒的太监侍候了他十多年,是他身边除去总管太监之外最亲近的宦官,即便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份微小得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情绪,但理智终究渐渐回笼。
如果红鞋子只是十来个人的小组织,那他任性一回也没什么,但如今各地清查出来的红鞋子成员渐渐增多,除了当夜查出的五百多人,如今已经清查出三千之数。
红鞋子和青衣楼关系不浅,青衣楼是杀手组织,红鞋子则是青衣楼的主要客户,其中有许多是不堪夫家折磨的良家女子,她们买通青衣楼制造各种“意外”杀死丈夫,红鞋子抽取一半利益,通过上层成员确保这些成了寡妇的女子得到家资,这些寡妇也会顺理成章加入红鞋子。
但除此之外,大多红鞋子成员都是被这些女子哄劝入伙,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青衣楼倒台之后还没来得及成事的清白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被熟人拉拢加入红鞋子的江湖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