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伸手摸了摸李凝的头发,语气很轻,但也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也一样,天下人都可以误会我,唯有你不行。”
这话说得十分令人心酸。
李凝连眼泪都要下来了,不敢想李澈这么多年在这里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是李澈的十年。
但李凝不问,李澈还是要说,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起了当初来时遇到的种种困境,还有这些年来面对的各种人和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李凝却一边听一边哭。
说到后来的抗金灭辽,李澈想了想,说道:“当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主战是支持官家联金抗辽,主和是按兵不动,然而金是猛虎,辽是疲狼,宋国积弱,一旦出兵被金人看出实力,灭辽之后就要轮到宋国,满朝文武,就连主和派也至多只是提出这一点,要宋国不动。”
然而就算不动兵,金灭辽后,也要轮到宋的,到时死的就不止两万老弱残兵,屠的也不是几座城了。
一个是送死,一个是等死。
李凝只听到这里,就心疼地抱住了李澈。
第31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6)
李澈当真不觉得有什么。
他轻轻地拍了拍李凝的背, 说道:“是功是过由他们去说, 我愧对的是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 但究其根本错在国弱, 杀人屠城者金兵, 不是我。”
自然, 这话说出去也只会招来更多骂名。
李凝哭得更厉害了,不明白偌大一个宋国, 为什么要把罪责推给一个人扛。
李澈替她擦了擦眼泪, 说道:“好了, 吃饭吧,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李凝的抽噎声小了下去。
李府用膳的地方在花厅,李澈很少回这里吃饭,家里又多了个主子,故而这两天的晚膳格外丰盛和精致。
膳前有专人试毒。
李凝起初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 略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相貌姣好的丫鬟用公筷一道菜一道菜地试吃, 还当这是什么新式的礼仪。
停了片刻, 才听那个先前不肯退下的护卫说道:“出膳房前试过一次,进厅前试过一次, 用膳前试过一次,三次均无毒。”
李澈看上去已经完全习惯了,只是忽然见李凝一副不适应的样子,抬手让布菜的人手都退下。
李凝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声地对李澈说道:“下次别这样了吧, 吃个饭都要别人夹菜, 怪不习惯的。”
李澈点点头,说道:“好,下次不会了。”
用完晚膳,李澈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李凝坐在一边,手边有热茶和糕点鲜果,还有一大摞李澈命人从坊间买回来的话本传奇。
宋国积弱,但也有可取之处,非藏富于国,乃藏富于民,百姓的生活水准堪比大夏,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文兴武弱,虽然这点很令人头疼,但文兴也有好处,比如话本戏剧之类就很有看头,能打发时间。
李澈让李凝到书房看话本的时候,李凝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然而李澈告诉她不光可以看话本,还能一边看话本一边吃喝。
李凝起初觉得这是个陷阱。
然而等她试探着翻了几页话本,喝了一口热茶,还咬了两口果子,李澈仍然没什么动作,只是手里的公文又换了一本。
李凝惴惴不安地看起了话本。
不多时就沉浸在了话本的世界里。
那几个江湖人打扮的护卫四个守在书房外,两个守在书房里,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李凝起初觉得不大习惯,看久了倒是还好,过了一会儿,杯盏里的茶水空了,她还朝其中一人招招手,让他去倒杯新茶。
护卫正是先前说试毒的那个,李凝看他还有些面善。
护卫低着头拿着茶盏出去了,李澈微微一抬头,半带着笑意说道:“就你眼尖,倒杯茶还让温家的人去。”
李凝翻了一页话本,有些奇怪地问道:“什么温家的人?”
李澈道:“岭南老字号温家,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用毒世家,洛阳王温晚欠过我一份人情,所以让身边最得力的爱将护卫我五年,算算时间,还有三年半。”
李凝小声地说道:“听上去有很多人想杀你。”
李澈对这个不大在意,只道:“当年金兵屠城三座,杀残兵一万之数,为了诱敌深入,降低金兵警戒,我让人虚报战损两万,屠城十座,当时金军消息不通,才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是事后澄清无用,我也没那个心思,这几年来除了亲友被杀,想要杀我报仇的人,刺杀我的更多是为了扬名的江湖人。”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那些真为报仇而来的人,我在问清楚之后都会放了他们。”
至于那些江湖人是个什么结局,李澈并没有提。
说话间那温家的护卫端着一杯茶进来了,李澈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温文,以后让他跟在你身边,我知道你心善,但江湖风波诡谲,想杀我的人也太多,让他跟着你,我才能放心。”
温文露出了温温文文的笑容。
李凝则是一听就知道李澈是觉得她不到最后不肯杀人,让他无法放心。
可她也是真的没法动辄杀人。
隔日,李澈去上了一趟早朝,然后回到三司取了一趟公文,命人备了车驾,带着李凝直往城外去。
追命骑在马上,比喝了酒还精神。
他绝不是对那个一看就还没及笄的小美人有什么龌龊心思,然而美人再小也是美人,但凡是护卫美人,他就有精神。
车驾走到半路,李凝立刻就发觉这和她进城的路线一模一样,不由得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李澈说道:“去一趟金风细雨楼。”
李凝有些奇怪。
李澈想了想,对她说道:“当年宋金之战,战力敌强我弱,宋兵的人数却还比金兵少上半数,多亏江湖势力相助,其中金风细雨楼出力最多,苏楼主沉疴在身仍然亲身赴战,令人钦佩,你又被他结拜兄弟救了一命,我刚好把那颗御赐的镇毒丹转赠给苏楼主。”
李凝想到金风细雨楼的气氛,小声地说道:“我看天底下的人都对你有很多误会。”
李澈认真地说道:“有你这句话,哥哥不惧千夫所指。”
李凝噗地一声笑了,只觉很是肉麻。
金风细雨楼很快就到了。
车驾不曾在天泉山前停留,直入玉塔,李澈下车时,玉塔前早有金风细雨楼的高层前来迎接。
李凝一眼就看到了白愁飞温柔王小石三人,不由得垂下眸子,落后一步跟在李澈身后。
她不大想和他们说话。
李澈进天泉山时就命人通报过来意,故而这一次李凝得到的完全不是和温柔同来时的不善眼光,众人脸上都是一副压抑着的兴奋神色。
王小石正高兴着,温柔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道:“我看到我二叔了。”
王小石一惊,顺着温柔的视线看去,见是一个年轻又斯文的青年,不显山不露水地跟在李澈的身后。
温柔倾心白愁飞,虽然被李澈的长相惊了一惊,但醒神得极快,随即就见到了温文,她几乎是立刻就害怕起来,怕温文是来带她回去的。
但温文并没有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说话间杨无邪已经引着李澈进了玉塔,李澈和苏梦枕没什么交情,杨无邪也一心只记挂着那颗镇毒丹,说话不多,唯有白愁飞言笑晏晏,一直在和李澈说话。
李凝又一次看到了苏梦枕。
他的毒看上去又深了一些,面上浮现出了病态的红晕,却令他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
得知李澈的来意,和众人面上的喜色不同,苏梦枕显得有些冷淡了,他淡淡地说道:“三司使的好意,苏梦枕心领即可,但救人的是我三弟,不是我。”
杨无邪连忙道:“公子!”
李澈看了一眼王小石,笑道:“王少侠怎么说?”
王小石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呢,急得话都说不出来,连连点头。
苏梦枕却道:“三弟,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苏梦枕何德何能,要兄弟为我背上挟恩图报之名。”
李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苏楼主不想与我这样的人多言,也不想王少侠因此落下与奸臣相交的恶名,可实在有些伤人颜面。”
苏梦枕轻声说道:“家国若不在,谈何忠与奸,三司使的功过,但凡活着的宋人都没资格评判,只是我平生不受人恩惠,若要我为了一条腿低头,我宁肯它不曾生过。”
李澈从来不明白江湖人的想法,还待再劝,忽然就听李凝说道:“人生在世,哪有不受过恩惠的?”
苏梦枕的视线落在了李凝身上。
李凝一点都不怕他,说道:“人要生下来,先受母亲怀胎十月的生恩,人要活下来,再受养恩,楼主一身武功总不是白来的,又有一份师恩,人好好的活在太平世道里,还要受一份国恩,怎么能说没受过恩惠?”
苏梦枕忍不住笑了。
然而他一笑就会咳,咳得仿佛要连五脏六腑都一起咳出来,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孔洞被风灌进来的声响。
李凝听得有些难受,嗓子里怪痒的,她从来没见过病得这么严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