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从菩提道祖的态度判断,不论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不会是什么好人。
虽然这并不令他感到意外。
人世浮沉上千年,李澈的心态是很奇怪的,他不交朋友,不恋女色,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更进一步的想法,被他记在脑海里的人,大多是和李凝有关,至于那些随从下属一类,李澈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更久远一些,当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元京少年时,他对那个将他和阿凝捡回家中悉心养大的养父李老爹,除了一点基本的感激之情,他的内心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只是他不会和李凝讲。
但要说他天生感情淡薄,他是不信的,他对着阿凝时,心肠是那样柔软,见她高兴,他就跟着高兴,见她难过,他就跟着难过,就像是倾注了所有为人的感情一样。
李澈最终得出了好几个结论,但他没想到答案会来得这么快。
入门修道的第一步是开启宿慧。
简单来说,就是让人记起所有的前世,将全部记忆梳理完整,人才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也因聚集起了所有前世的精神力,才能够进一步炼气入体,打熬根基。
李澈天生碎关元,到了斜月三星洞也是一样,因丹田碎得厉害,他压根没有办法炼气,菩提道祖斜睨了他一眼,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只是让他先开启宿慧。
李澈开了,但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一夜红了头发,眼睛也变成了青色的竖瞳,看上去有些像蛇。
菩提道祖看他越发不顺眼,冷声道:“现在你该明白了。”
李澈确实明白了。
就算没有开启宿慧,他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更解释了菩提道祖看他不顺眼的理由。
说实话,这可比什么阐教截教相争性质严重多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变了发色,他觉得自己的腿也跟着痒痒的,之后有一天,他掀开被褥,果然见腿上一夜之间长满了蛇鳞。
水神共工,人面红发蛇身,与颛顼争为天帝,不胜,怒撞不周山,折断天柱,绝地维,使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位,地陷东南,河水自此向东流。
哦豁。
随着相貌渐渐变化,李澈发觉自己对水的掌控力变得越发强大起来了,从前他使用控水的能力还需要离水源近一些,如今他自身就成了水源,更残忍一些的传承之术也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例如抽干一个人身上的血液,又或是将一些其他的东西和血液置换,还有诸多战斗之法,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歹毒得不负邪神共工之名。
菩提道祖看他一天比一天不顺眼起来。
李澈并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只是每次去看李凝时,都会耗费一些灵气将自己变化成先前的模样,十分虚伪。
李澈也问过菩提道祖关于李凝的事情,但每次不光问不出个所以然,还会得到一顿白眼,他也只好放弃从菩提道祖这里得到答案。
李凝同样开启了宿慧,只是大约那脱劫而出的千年时光被当成了从前的记忆,她也没能想起什么东西,容貌上更无变化,总的来说,整个斜月三星洞新入门的弟子里,唯一一个因为开启宿慧,整个变了个物种的,也就是李澈一个了。
李凝唯一的变化就是越长越美,越长越不像个人。
随着两条腿渐渐并成一道蛇尾,李澈的面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原先的长相可以说是这幅新模样的人化版本,眉眼温润,气质极佳,有仙人之姿,然而随着容貌渐渐变化,他的眉眼轮廓慢慢地开始妖异起来,眉毛微微发红,眼尾带起妖纹,连唇色也有了变化,别说什么水神了,这幅样子走出去,说是水鬼也有人信的。
然而即便是水鬼,也俊美妖异得过分。
然后李澈开始做梦。
梦的起初是他被一只纤细的手捅穿了丹田,于是他满眼都是那只手,不是记忆里的金色血液,而是一种更加精纯,也更加耀目的星光,他记得那只手微微发颤,也记得那仿佛入骨的疼痛。
直到醒来,李澈还记得梦里那股铺天盖地的愤怒。
他缓了一天,入夜的时候再次做起了那个梦。
比上一次要长一些,从被那只手捅穿丹田,被抽离全身神血开始,这一次他不再只注意那只手,而是微微让自己动弹了一下,回过了头。
背后那个身影很是熟悉,李澈发觉自己的意识是很清晰的,一个平静中带着几许好奇,一个则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慢慢变成绝望。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身影,看着她流泪不语,甚至本能地想要抬袖擦擦她的眼泪。
只是他做不到。
记忆里的自己和那个身影对望片刻,一把挣脱开那只本也没什么力气的手,随即抬眼看了看那漫天的神明,忽然狂笑起来。
他不敢置信自己的失败,更无法接受自己被背叛,怒火燃烧了一切理智,惟有一股冲天的怨气。
随后就是那惊天动地的一撞,不周山倾,天柱折断。
李澈消化了很久,然后掀开被褥起床,去给李凝炖鸡汤。
第205章 完结
前世今生, 在李澈看来是件扯淡的事。
上辈子乃至上上辈子的记忆, 即便再怎么深刻, 那也是上一个人的事情了, 即便恢复记忆,也还是和他隔了一层, 就算那个人也是自己, 可人又不是一成不变的, 少年时的想法在中年后看来兴许十分幼稚,中年时的念头到了晚年自然也有变化, 就像如今再回头看共工的事迹, 他也只觉得愚蠢。
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 身边只有两个大将, 而远远弱于他的颛顼不仅获得黄帝法旨, 更得到了无数神明的支持,即便天帝之位未定, 他也俨然掌握了大势,大势面前, 个人武勇何足道哉。
共工本人或许不服气,但在李澈看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定局, 毕竟谁不希望由公正严明的贤君统治三界六道呢?以共工怒气上头能撞倒天柱的脾气, 想也知道他要是做了天帝,必然是个暴君。
这样想来,被背叛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李澈非常理解。
所以这不是他把鸡汤炖得又咸又苦的原因。
李凝阳一进门就看到李澈在炖鸡汤, 一边炖一边流眼泪,眼泪还是非常诡异的红色,有几滴落到汤里,顿时冒出一股青色的烟雾来。
李凝阳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李澈这个样子了,自从李澈长相开始变化之后,他就经常被吓一跳。
新入门的弟子是聚居在一处的,这些人隐隐以实力最强,为人也最厚道的李凝阳为首,李凝阳自认有几分责任,不仅处处照顾新入门的弟子,更连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去仲裁判决,这次也是李澈洞府隔壁的人举报他在洞府里熬毒,李凝阳才匆匆赶来。
李澈的锅里浮着一只死不瞑目的野鸡,汤色泛青,鸡已经完全黑了,气味也极其感人,李凝阳刚进来的时候,几乎真要以为李澈在制毒。
见到李凝阳进来,李澈抬起头,他的一只眼睛还在流泪,红色的眼泪顺着妖异的脸庞滑落在地,青石的地面被腐蚀开一片。
李凝阳大约能够猜出来李澈不是故意的了,但他被熏得也要流泪了,一开口就是几声咳嗽。
李澈把锅盖盖上了。
因洞府大门没关,没了源头,气味渐渐散去,李凝阳松了一口气,见李澈仍然在流泪,不由得硬着头皮说道:“如音师兄,你、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李澈平静地说道:“没有,我正要给阿凝送鸡汤。”
那那那那那个玩意能喝吗?
李凝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以为这个入了妖道的师兄准备残害血亲了,张了张嘴,说道:“师兄,你要不要看看锅里……”
李澈有些奇怪,打开锅盖,随即就和锅里那只死不瞑目的鸡对上了视线。
他甚至忘记了拔毛。
李澈又掉了一滴眼泪,把锅盖盖上了。
李凝阳犹豫着说道:“如果师兄有什么伤心事,还是找个人说出来最好,凡事最忌讳憋在心里,憋久了反倒丛生心魔,不利修行。”
他这些日子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活计了,菩提门下的弟子本性自然是没得说,但人各有脾气,有的师弟头一次离家,听闻要修行十多年才能下山,整日哭着说想家,有的师妹在山下订好婚事,这会儿突然入了道门,断了情缘,也来找他倾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李凝阳已是准备硬着头皮听一听李澈的心事了。
不想李澈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说道:“你说得对。”
然后就起身换了一件衣裳,离开洞府去了。
李澈原本是准备去找李凝的,走到半路上,脚步一转,直接去了菩提道祖的住处。
菩提道祖正在和人下棋。
李澈来时,只能看见菩提道祖的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对面那白衣人分明坐得极近,却像是隐藏在云雾里,看不分明,只能从那下棋的手上分辨出是一位男子。
李澈并不打搅,立在一处等待。
菩提道祖又下了几步,忽而开口道:“你过来替为师下吧。”
李澈看了菩提道祖一眼,几步上前,目光落在棋盘上,当即明白过来菩提道祖为什么有此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