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唬了一跳,实在不怪他,他交朋友少有真心,那兄弟姓张,家里虽是外官,却也算得封疆大吏,实打实正二品大员之子,比他这样家里只是勋爵的好了太多,这样的人惹出的祸事怎么会小?
他把嘴里的羊肉咽了,问道:“打他的是什么人?我那张庞兄弟没报家门?”
来的人正是张庞的一个狗腿子,脸上都看不出人模样了,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个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我们少爷见她一个人在外头走……”
张庞这样的纨绔能有什么心思,冯紫英也是明白的,他又问道:“那小娘们儿找人把你们打了?”
说到这里狗腿子脸色就有些不好,他哭丧着脸说道:“是她一个人把我们十来个人都打了,我这还是轻的,我跑来找冯爷的时候,一回头看见我们少爷都爬不起来了!”
冯紫英觉得有些稀奇,这年头漂亮姑娘在外面走动倒是不像外地那么新鲜,只是能把十来个人一起打的姑娘,还真是没见过。
不过一般这种该是跑江湖的姑娘,倒也用不着怕她,冯紫英便道:“我这就点几个弟兄去救张兄弟,你在前头带路。”
狗腿子连忙说道:“冯爷,几个怕是不够,这姑娘凶得吓人,要是连累了锦衣卫……”
冯紫英嗤笑一声,说道:“得了,别说一个江湖女子,就是朝廷命官,你瞧瞧他们见了爷这飞鱼服怕不怕?走吧!”
狗腿子没法再多说,只好捂着脸跟在冯紫英身后,替他指了路。
张庞是在一间糕点铺子门口被打的,他昨夜在青楼夜宿,一早上起来就有些头晕,晕晕乎乎骑着马吹着风,就见一个黄裳少女打着伞从糕点铺子里出来,他因骑在马上半趴着,视角正好,一眼就看见那伞底下的容颜,当即惊艳得从马上滚了下来。
张父在外封疆,张庞也算当地一霸,从来没跟人好好说过话,即便想在美人面前好好表现,也难免三五句就露了下流心思,眼见美人不搭理他要走,他却连个名字住处都没问出来,如何不急?
一急之下,小霸王的脾气犯了,就要把人掳回家去,他不动手倒好,一动手,好大一个胖子就被硬生生掀翻在地,一只不大不小的天足踹在他心口,愣是把他踹得吐了一口血,好半天没缓上气。
狗腿子起初还不信邪,想要围攻,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一地,也就这个知道跑来找冯紫英的机灵一点,只被抡了一伞。
李凝一只脚仍旧踩在张庞心口,打开糕点盒子,见里面没坏,又封了回去,不理会一地的哀嚎,只提着糕点盒子等候巡城的官兵。
她近来遇到这种事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以前年纪尚小,不常出门,如今时常在外,又因练武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虽面容稚嫩,却已经开始惹一些喜好特殊的人注意,尤其京城这种地方高官勋贵多,个个都觉得自己惹得起事,但凡出了一两个混不吝的,就是一场是非。
李凝不是很喜欢遮盖面容,这会儿烦得不成。
冯紫英就是这时赶到的。
远远的见到那高挑的少女身影时,冯紫英就觉得有些熟悉,等再仔细一看,当即恨不得哪来的回哪儿去。
但李凝已经看见了他,对着他招了招手。
冯紫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没等李凝说话,立刻指着倒地不起的张庞大声说道:“又是这个疯子,快快快来人把他抬走!吓着李姑娘了吧?这是最近常在路上发疯的一个花痴,见了姑娘就撒泼……”
李凝平静地看着他。
冯紫英摸了一把脸,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
李凝说道:“意图掳掠良家是大罪,不必替他遮掩,他要是皇亲国戚,就算我倒霉。”
冯紫英哭丧着脸说道:“哪儿能啊,别说他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皇亲国戚也怕李侍郎啊。”
前头忠顺亲王因看中李侍郎美色,几次三番请他过府意图不轨,转过几月就被查出数桩大案,如今好好一个亲王眼见着要在牢里过年,这是大头。
有个郡王公子更惨,背地里跟人吹嘘说李家那个时常在外头走的丫头给他做妾都嫌不干净,连名儿都没提,几天之后就被牵扯进了一件大案里,罪同叛国,明年秋后就要斩,连带着他郡王爹都跟着一起倒霉,一家子抱着头哭。
这样的事情近一年来没有几十起也有十几起,除了那些清流官员,大部分朝廷官员背地里都管李侍郎叫再世汪直。
汪直害人明面上,惹了李侍郎,除非你这辈子就没犯过事。
冯紫英当机立断放弃捞张庞一把,赔着笑送走了李凝,转过头看倒在地上的张庞跟看着一个死人似的。
李凝拎着糕点回到李宅,给李澈留了几个点心放在书房,剩下的一并拿到王家,和王守仁一起吃。
王守仁怕冷,书桌两侧一边一个炭盆,又因点着炭盆,没法关窗户,倒让他更觉得冷。
李凝来时,正见他瑟瑟发抖地捧着一杯热茶,整个人裹成一团,忍不住笑道:“看你这样子,怎么不早点去睡?”
王守仁发着抖说道:“既知你要来,怎可衣衫不整。”
李凝把糕点放在书桌上,看了看他,忽然问道:“我看你应当是内里发虚,才比旁人觉得冷,你想不想跟我习武?”
王守仁没来得及去想习不习武的事情,只是惊了一下,问道:“发、发虚?”
李凝原本没想到那一出,见王守仁惊得都要跳起来了,忍不住笑了,说道:“想到哪去了,我是问你想不想习武。”
王守仁脸皮都红了,连忙点头,等反应过来,又连忙摇摇头,说道:“离会试只剩两个月了,我想等考完试再学,何况你每天练武已经足够辛苦,再加上我,岂不是更受冻了。”
李凝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
王守仁捧着热茶,手心里是茶杯的热度,手背却仍旧冷得吓人,李凝刚握住他的手,想替他输入一点内气,手里忽然一空。
王守仁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李凝有些无辜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冷不冷。”
王守仁满脸红晕,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冷、不,我不冷……”
第112章 红楼(20)
何止不冷,简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李凝只是看着他笑, 眉眼弯弯的, 嘴角微微上翘,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王守仁过了好一会儿, 才算是相信了李凝“不会再动手”的话,挪回了书桌前, 李凝退了两步坐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外头风雪呼啸,因窗户半开着, 屋里除了炭盆附近也很冷。
王守仁便炭盆熄掉,厚厚的衣服裹得紧了些, 艰难地关上窗户。
外头的风雪声立刻隔了一层,屋里安静了下来。
两个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 说什么都尴尬, 然而李凝和王守仁在一起时, 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气氛也正好。
李凝坐着看了一会儿书,王守仁忽然开口说道:“等考完试,我想出关去看看。”
他话说得突兀, 李凝也抬了一下头,奇怪地说道:“要去很久吗?”
王守仁怔了怔,摇摇头, 说道:“最长半年, 最短两三个月, 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处走一走,看看大明之外的风景。”
李凝想了想,说道:“能在六月前回来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出行不是好玩的,赶上热天,比这冰天雪地的还难熬呢。”
王守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不由得问道:“你不觉得我很荒唐吗?”
一个自小便按部就班的人,忽然毫无道理地提出远游,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他在说这话之初,甚至没有想过他爹他娘会不会同意。
李凝更觉得奇怪了,说道:“人想出去走一走有什么荒唐?”
王守仁心头一震。
李凝又道:“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眼前的方寸就是一辈子的方寸,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王守仁心头直跳。
他只觉这话仿佛不是阿凝用那轻声细语的温柔嗓音说出来的,而是从他的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冒出来的。
所谓知音。
我意高山,君言高山,我意流水,君言流水。
王守仁长出一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也只得一句,“到时同行。”
成化二十三年的会试比起往年稍稍多了一丝硝烟气,前有江西解元费宏下场,后有神童王守仁参考,费宏本人年不过二十,相貌俊伟,才华横溢,先得文元后得解元,若是这遭发挥得好,说不得便能落个三元及第,王守仁就更了不得了,他这科要是能得中头名,便能和当年李侍郎十五登科的佳话并列,考前甚至有人私下里开了盘,赌这两位年轻才子的高下。
但无论是费宏还是早就闭关的王守仁,谁都没有表态,丝毫没有年轻人独有的锐气和锋芒。
王守仁甚至是在会试临考前一天才知道有费宏这么一个人。
然而两位年轻才子的锋芒却是真真切切地一路从会试比到殿试上。
会试考官将二人的卷子细细比对,斟酌许久也没法拍板,最后只从王守仁的卷子上找到了一处抨击朱子圣言的错漏,勉勉强强将他放到了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