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闭着眼,慢悠悠道:“有人比我年长,却庸庸碌碌,虚度年华,未必能有我之远见。”
戏志才哈哈大笑起来:“我原本以为我足够不招人喜欢了,没想到你这孩子说话比我更不讨人喜欢。”
他侧过身子,正视那个孩子,“你既然说你有远见,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有何远见?”
那孩子微微一笑,开口道:“汉室倾颓,天下将乱。”
戏志才神色郑重起来,越发仔细打量这个孩子。
雨还在下,两人全身上下湿乎乎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银珠,可两人谁都没有动,像是展开一场无声的考核。
许久,戏志才的胳膊肘杵在石板上,扬起手,将葫芦中的酒液往嘴里灌。
琥珀色的酒水与晶莹的雨珠粘在他的唇上,他扬起嘴角,无声一笑,“你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
“哝!”他支起一条腿,将自己的酒葫芦递给那个孩子。
远处正看着这一幕的吕凤仙无声摇头。
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饮酒呢?况且,这孩子一看就身体不好,还教他饮酒,岂不是会让他身体越发不好?
戏志才扬眉一笑,问他:“敢喝吗?”
那孩子粲然一笑,神情洒脱不羁,小小年纪便有种不同风范,他回复道:“有何不敢?”
说罢,他伸出伶仃的手腕,接住酒葫芦。
他年纪尚轻,手又太小,甚至有些按不住酒葫芦,只得用两手捧着,仰头痛饮了一口。
戏志才挑眉:“你偷偷喝了不少酒吧?”
那孩子用衣袖蹭了蹭嘴,笑眯眯道:“先生,看破不说破啊。”
戏志才嗤笑:“别人都说我是负俗之讥,依我所见,你也不遑多让。”
那孩子懒洋洋地摊在石板上,笑嘻嘻道:“总是活在别人的规矩里,无趣,无趣的很啊。”
戏志才见他脾气与自己相合,又考了他两句时务策,见他见解独到,善于谋断,不由得越发见才心喜。
“不曾料到,在此花溪之上能遇你这样的知己小友。”
他虽然年少,却透着不俗。
戏志才忍不住想要与他相交:“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小友?”
那孩子惫懒地躺在石板上,慢悠悠道:“郭嘉。”
戏志才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嘉扭头看了他一眼,“负俗之讥……还能有谁?不就是府君面前的红人,颍川百姓口耳相传的能人,戏志才先生嘛。”
他的回答逗乐了戏志才。
“我在书院中逛了很多次,遇见过不认识我的人,也遇见过认识我的人,认识我的无一不对我尊敬有加,也就只有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了。”
戏志才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笑道:“不过,我喜欢,你……”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察觉到雨似乎不下了。
他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片硕大的荷叶。
他的视线顺着荷叶爬向正擎着荷叶的人。
细密的雨丝中,吕凤仙蹲在石头旁,两只手各拿了一片大荷叶,将两片荷叶分别挡在戏志才和郭嘉的头顶上。
她自己则任由雨淋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旁。
雨水冲刷着荷叶,发出沉闷绵密的声响。
接触到他的视线,吕凤仙露出灿烂的笑脸。
戏志才微微一怔,反倒又重新闭上了眼,一副将要入睡的模样。
在雨地里睡觉,不愧是戏志才!
吕凤仙急道:“喂,你该不会真要入睡吧?这还下着雨呢!”
戏志才翘起嘴角,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摇摇晃晃,逍遥自在的很。
吕凤仙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过头去看那个小的。
郭嘉倒是睁着眼睛瞧她,见她望来,便微微一笑。
吕凤仙心疼他年纪小,身形瘦弱,便将荷叶又往他头顶遮了遮。
吕凤仙关切道:“你快别跟他学,他老胳膊老腿,也不怕糟蹋自己。你年纪尚小,雨天躺在凉石板上小心种下病。”
戏志才闷笑。
什么糟蹋啊……
郭嘉毫不在意道:“反正人早晚也是要生病的,我淋雨会生病,不淋雨也会生病,何不做些合自己心意的事情?”
歪理邪说!
吕凤仙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有一个感觉——他们二人真是相似极了。
吕凤仙端详着郭嘉的外貌,又扭头去看戏志才。
戏志才仿佛知道吕凤仙在腹诽什么,出声道:“他和我可并无血缘关系。”
“不过,府君若是喜爱这样的孩子,我倒是勉为其难……”
吕凤仙总觉得他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戏志才轻笑一声,小声说:“我会努力把他当作府君的孩子的。”
吕凤仙:“……”
再见!
吕凤仙直接将两片荷叶怼到了两人的脸上。
两人惊呼一声,就被吕凤仙一左一右扯着衣襟揪了起来。
戏志才轻笑一声,便将整个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就像是没长骨头似的,任由她拖着他走。
郭嘉瞧了他一眼,到底是年轻人,脸皮还没有练厚,没有像戏志才一样贴上去,而是顺着吕凤仙的力道往前走。
两人的脑袋上各扣着一片绿油油的荷叶,有想要拿下来的动作,就立刻被吕凤仙武力镇压。
“你们的脑袋可是我的宝贝,千万别被雨淋了。”
戏志才笑嘻嘻问:“难道我其他地方就不是府君的宝贝了吗?”
郭嘉:“……”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戏志才!
吕凤仙知道戏志才的德行,装作没听到,转头对郭嘉道:“我刚才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听到了你的名字。”
郭嘉闻言一愣,既然连名字都听到了,那她所听到的就不止是名字了。
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郭嘉的眸色稍淡,在雨雾中像是一对珍贵的琥珀,睫毛微颤,银珠便滚落进琥珀中。
吕凤仙不由得松开手,张开手指,按了一下他脑袋上的荷叶。
宽大的荷叶一下子遮住了郭嘉的视线。
他伸出手,将荷叶往上一翻,像是掀起盖头一般。
吕凤仙笑眯眯道:“我都听到了……你说的所有的话。”
郭嘉的神情更加认真了。
吕凤仙郑重起来:“你如此有远见,几年后想必更加不同凡响。”
“君是雏凤幼龙,布待君雏凤初啼,幼龙出云之日,届时,天下将因君而动。”
她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简直可以让郭嘉就凭着这句话在圈子里横走。
郭嘉欣喜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一丝疑惑。
他眨眨眼睛,那双琥铂色的眼眸更润了,“府君何故对嘉评价如此之高?”
吕凤仙目光清澈。
她情真意切道:“因为你值得。”
郭嘉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吕凤仙笑了一声,揽住他瘦弱的肩膀。
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穿行在雨雾中。
吕凤仙看着雾气弥漫的前方,对郭嘉道:“即便前路一片迷雾,你也不要怕,因为在路的尽头,我在那里等着你,等着郭嘉你成才归来,为我效力。”
她扭过头:“你可愿意?”
郭嘉捏着荷叶边角,笑道:“嘉平生挚爱两样,若是府君能够满足,那嘉这一身便都是府君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细细密密的小雨仍旧不停下着。
吕凤仙随意甩了甩头发,毫不在意道:“你说。”
郭嘉:“我所爱,其一,美酒;其二,美色。”
他话音一落,一旁的戏志才直接喷笑出声。
戏志才边笑边摇头:“你才多大?居然还敢大谈美酒美色?美酒也就罢了,美色……哈哈,我怕你这小儿消受不来!”
郭嘉笑眯眯道:“看来先生对此道甚有研究。”
戏志才笑声骤停,再一扭头,发现自家府君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跃跃欲试。
“……”
他胸口一闷,只觉得吕凤仙的不解风情着实令人恼怒,不,她这还不是不解风情,而是解风情解错了方向。
不过,这也是她的特殊所在。
戏志才很快安抚好了自己,也没有对偷偷坑了自己一把的郭嘉生气,反而从吕凤仙背后伸出了手,捋了捋郭嘉的毛儿,笑眯眯道:“这孩子真有我当年的风范。”
郭嘉也恭维了他一句。
两人一唱一和,想要将这件事打岔过去的时候,吕凤仙突然道:“志才真的对美色一道有所研究?”
戏志才:“……”
这让他怎么说?
郭嘉含笑看戏。
他含笑时,眼尾微微上翘,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戏志才装糊涂:“府君这是何意?”
吕凤仙咳嗽一声,加快脚步,将两人带到回廊里躲雨。
她低声道:“你看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位夫人了,志才以前跟我说会为我参谋这件事,你又对颍川美色了如指掌,不如帮我琢磨琢磨,若是我娶妻,哪家娘子与我相配?”
戏志才脸上笑呵呵,心里呸呸呸。
戏志才:“府君莫急,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