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炸开,雨声减弱。何琼取下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天一亮,她又会变成云母溪边,何家豆腐坊的待嫁姑娘。
苏越道:“纵是仙丹妙药,对我来说也是于事无补。莫要再费事了。”
何琼立在门前,回首嫣然一笑,道:“那又如何呢?我说了这么多,可我忘记说一句——我,何琼,不信命。”
每日来往于罗浮山,何琼再心细,总会留下一点破绽。
于是便被何大娘发现了鞋底沾的泥,而她足不出户,虽然何琼不肯承认。婚期推到了八月,家里担心再出什么乱子,做出有损名节的事情,于是将她的窗户全都用木板钉死,每天时不时来房中转一转,甚至夜间也来盯着。
这样一来,她去不了罗浮山,也见不了苏越了。
只是街坊闲聊的时候,倒是传了一个罗浮山那边传来的奇闻:说是有位仙姑,每夜在山间飞行,采摘仙草灵芝,有时还会无偿地赠给当地的贫苦百姓。
当然谁也没有将这个仙姑,和何秀姑联系到一起。大雨下了一个多月终于停歇了,七月底的时候,大哥终于回来了。
他虽然对婚事不满,但是身为儿子,又管不了阿爷阿娘。于是去打探了一下冯家郎君的品貌为人,倒还满意,反过来劝妹子。
大哥道:“你总要嫁人,冯家没有婆婆,过去就是当家,怎么不好?秀姑,我们只是一介草民,莫要再痴心妄想了。”
他好似瞧出了点什么,妹子整日魂不守舍,虽然不肯说,但大约是有了心上人。
一直到了八月初六。
自早起,何琼就觉得心里不安,整个人都焦躁不已,整日都在房里走来走去,又说不清缘故。她原本是在绣一双青缎祥云的鞋子,只差一点就要完工,可拿起针几度扎到了自己的手,怎么都做不下去。
天黑时,大哥来送饭,何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出去。”
“去哪?”大哥问。
“去见我的心上人。”
何家大哥被她的神色吓到了,双眸仿佛燃烧烈火,几乎能将一切燃烧殆尽。他下意识侧开身子,又拉住她,低声道:“莫要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情。”
何琼淡淡道:“若非顾念养育之恩,我早已不在这里。你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他也拉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妹子下楼离去,好在阿爷和阿娘走亲戚未归。等到了苏府,何琼躲在树后,等苏越房中的丫鬟端着铜盆离去,才悄悄推开了房门。
苏越乍然看到她,惊了一下,就大步走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手臂有力地揽住何琼的腰,双唇落了下来,几乎亲吻到窒息。她仰着面,微微喘息,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正当两人意乱情迷,衣衫半解之际,苏越忽然一把推开了她,向后退了几步。
何琼娇声道:“苏郎……”
“秀姑。”他平定心神,朝她微微一笑,道:“我不能唐突你。我要娶你。”
何琼难以置信,双眸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他,道:“你……愿意?”
“我知你有婚约,就在八月初八,但我有办法让冯家解除婚约。”他轻笑道:“这些时日,虽然思念你,但我的身体倒是好了很多。秀姑,你等等我,明晚再来见我。”
分别时依依不舍,回到家中,何琼对着帐顶,笑了大半夜。次日八月初七,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天,她浑然不在意,好像出嫁的并不是自己。到了傍晚,天还没黑,她就悄悄地溜了出去。
刚刚翻过苏家后院的那堵墙,就觉得眼前的气氛有些不对。
她躲在枝繁叶茂的树上,看到丫鬟仆从过往匆匆,额上还绑着白色的发带。后院隐隐传来哭声,似乎来了很多人。
她正有些糊涂,想着苏家发生了何事,路过的丫鬟窃窃私语,其中一人道:“公子昨天还好好的,有好转之象,怎么今早忽然就没了?”
“你不知,那便是寻常人说的回光返照。”
恍若一个惊雷,落到了何琼的头顶,令她浑身冰凉,四肢发冷,不得动弹。她啜泣了一声,转身消失在苏家的白墙之外。
翌日清晨。
有人早早到井边打水,忽见旁边摆了一只绣鞋。这是一只青缎鞋,上面绣着祥云。水井旁渐渐围了很多人,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何大娘路过,认出了那只鞋,分明是失踪一夜的女儿留下的。
八月初八,何秀姑投井自尽,家中闺阁的榻上,嫁衣下摆着灵芝仙草,约值千两。
第031章
傍晚时分,江面平静无波。
当地人在江畔的树荫下闲坐纳凉,偶尔舀一勺西瓜,或摇一摇团扇。忽吹来一阵沁凉的风,刚来时让人身心舒畅,渐渐地狂风大作,卷起水浪,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江畔酒楼纷纷关窗避风,有小二向外瞧了一眼,惊声道:“有人掉江里去啦!”
言罢,有些好事的纷纷神头去瞧。但看那江面惊涛骇浪,波涛汹涌,却有一个黑点若隐若现。起先只能看到一个头颅,紧接着又能看到双肩、窈窕的腰身,以及淡青色的裙摆。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劈开水浪,从江水中缓缓走出。
她便是何琼。
井水不知通往何处,她游了很久,最终到了这里。何琼看了看身上的衣衫,捏了个决,湿衣不晒而干。再看西边的余晖,原来已经过去一个白日了。
“老翁,敢问此乃何处?”她俯身问一个老人。
老人扶着拐杖,颤颤道:“仙姑,此乃莆田!”
何琼微微一笑,谢过后,赤足朝着西方走去。她的一只绣鞋落在了井旁,另一只索性扔了。水中并没有游了多远,此地离罗浮山,倒是很近。
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她也不以为意。等到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之际,何琼纵身飞入空中,不多时已经到了罗浮山。
许久未至,何琼对这里,仍觉得十分亲切。这里的鸟兽也不来惊扰她,任凭她在树上睡觉。渴了便去汲取山泉,饿了就去摘取野果,一连数日,她都在罗浮山中歇息,偶尔也会去附近的村落,帮人看病治病。
某一世,她是御医的女儿,自幼研读医术。只可惜那御医因牵涉宫闱之事,最后落得阖家问斩,那一世她也只有十四岁。
每一世她都会做噩梦,都会在及笄之前,不断地梦到以往的轮回。然而只有这一世,她得遇仙人指引,能够行走如飞,洞知世事。莫非这一世,她能活到明年三月初七?
何琼发了会呆,决定不去想,毕竟每一世的最后一年,她都在随心所欲地活着。她亦是能看到凡人沾染的因果和生老病死,却看不透自己。
“仙姑,您来啦?”
猛然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路。何琼抬起头来,她已经走到了目的地。在罗浮山东边的山脚下,零零散散住了几家猎户。其中一家男人,独自供奉着八十老母,下面还有一个垂髫小儿。前些日子,他从鸟兽的身上感染了一种怪病,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他家老母听旁人说,山间有仙姑居住,于是每日带着孙子,在溪边等待,终有一日等来了何琼。
“来了。他怎样了?”她问。
老母颤悠悠道:“仙姑救我儿性命啊!昨夜就一直说胡话,都说不行了……”没说完,一老一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
山林寂静,并无野鬼作祟。何琼推开门,步入房中,看那躺在榻上的男人,确实是命不久矣。她能看破因果,那男人原本阳寿未尽,只可惜杀生过多,平日里为了多挣一点钱,连哺乳的母兽都不放过。
这一笔笔债,都在地府的薄上记得明明白白。
何琼叹了口气,再看那对祖孙,他们的命运也会因此发生扭转。想要救人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男人原本的阳寿未尽,只是被告状多了,地府想把他勾走。若要救他,只需治好他的病即可。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那小孩拉了拉她的衣袖,怯生生问:“仙姑,阿爷还会醒吗?”
“会。”她柔声道,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头,从背后的竹筐里取出几味药材。老母忙着点火,小孩在一旁摇扇,不多时,药汤熬制成了。
给那男人喂下后,约莫过了一刻钟,男人吐出一口黑血,悠悠醒来。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男人又起身,跪在地上道谢。
何琼道:“你无需谢过,往后,不要再造孽便是。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了。”
男人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心知她所说的都是事实,当下痛哭流涕,道:“谢仙姑救命,往后若我还敢,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点了点头,在他们的千恩万谢中,走出茅草屋。这会还是晌午,外头却是阴风阵阵,黑云蔽日,一对鬼差正在那里瞧着她。
略高些的鬼差道:“哪里的散仙,敢来干预地府的事情?”
何琼平静道:“他尚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何况他阳寿未尽,便是晚几年拘他去受刑,也并不违规。”
鬼差道:“过些年天下大乱,路边尽是饿死的野鬼,哪里忙的来。反正他也是造孽,不如早去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