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狂澜迭起,惊涛噬岸,往日的蔚蓝在此刻黯淡的天光下,化为深黑的一团涡动着,像突生出的一只巨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不断被抛进海里的人类碎块。密集的潮水托起无数浮出水面的妖物,连冲散开的浪花尖都是通红的。
如果说人间真有地狱,那就是陈塘关外现在的样子。
那些奴隶被不断从牢车里拖出来,劈碎木枷,活着割开喉咙放干鲜血后,又被划破胸腹,掏出内里,一刀刀剐割得再也看不出人样。至于人骨,它们对于献祭来说是多余的,被抽出来,血淋淋地堆叠在一旁。
此刻的东海已经彻底成了黑色,血浪滔天。巨大的蛟身缠绕扭动在水里,和水色一样的漆黑,渐渐浮上来,张口就将那些刚丢下去的无数人牲吞进嘴里。
“哪,哪吒?”叶挽秋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偏头看向一旁的红衣少年。手镯模样的金环从他腕上脱落下来,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被哪吒握在手中,周身红绫艳艳,却莫名其妙地说一句:“我缺条腰带,生辰那日,你不如就送我这个吧。”
“腰带?”
下一秒,手持金环的少年已经从云层里俯冲下去,速度快如离弦利箭般,金红的神力汇聚入海,炸开一层冲天高的血污水幕。盘踞在海水里的黑蛟被惊扰到,正仰头寻找着目标的时候,一记金环忽然从水幕背后破水而出,精准地打在它毫无防备的咽喉处。
黑蛟咆哮着,恶狠狠地盯着半空中的少年,森白尖齿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血水:“好你个李哪吒,竟敢阻我龙宫海祭。今日我便要你拿命谢罪,再淹了你们陈塘关!”
岸边的人也终于看清出手伤龙的人是谁,或是惊喜,或是惧怕,齐声高喊着“三公子”。海崖上的人除了奴隶就是军队,为首的人正是李靖,看到哪吒的突然出现,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冷汗直冒地冲站在岩石上,再往前一步就是沸乱的漆黑海水。
他面色苍白,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额角青筋毕露,身体颤抖着冲那抹火红嘶喊:“住手——!哪吒住手,不可冲撞龙宫,给我回来!”
哪吒看向李靖,眉间轻皱似有犹豫,却又很快移开视线,只睨视着那条海里的庞大黑蛟,俊秀脸孔上的表情和头顶天空一样阴郁,唯独那双眸子里含酝着的光亮到极点,也冷到极点:
“那就试试看。你若敢淹陈塘一寸地,我便扒你一寸皮。敢断陈塘一毫雨,我就断你一寸骨!”
黑蛟被他彻底激怒,从海里腾空而起,直扑向他。哪吒祭起混天绫,极薄的一层纱绫,却将天色搅荡得混沌波澜,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整个天穹都在他身后燃烧着,逼退所有黑云,烈焰灼灼。
无数道火光在天空游窜,洒下金红的光雨落在海面,碰到低等的妖物就将对方焚化成灰烬。红衣的纤细少年和那条巨大的黑蛟缠斗在一起,互相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光幕四分五裂开,又颤抖着从空中崩落。
火焰蔓生成莲花,绽开在冰冷的海上,将整个陈塘关照得透亮。
叶挽秋早在黑蛟出海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决心,御风回到地面,一身白衣飞扬,站在被无数血液染红的地面上。
她抬起手,透明坚硬的晶石化立刻爬满她的皮肤,在周围人敬畏的眼神和李靖惊愕的注视中,用白光化成刀刃,破开所有关着奴隶的牢车,割断他们手脚上的锁链和木枷。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转身来到海崖边,直立于猎猎长风中,对李靖说:“其实您是知道,这样的海祭,根本不可能保陈塘关万世无忧的。”
李靖脸上的神色由最初的震惊,变为一种难言的复杂。
“但是哪吒可以。”
她说完,纵身跳下面前的峭立海崖。白光凌厉地扫荡开,击退周围所有试图靠近的海妖水怪。雪焰自虚握的右手中显形而出,被叶挽秋紧握住,削断一旁缠绕而来的软肢,破开海妖身上那层蚌壳似的盔甲,刀尖刺穿内里的妖丹。
崖底周围的平民四散着逃跑,翻卷着浓郁腥味的黑色海浪在沙滩上留下层层叠叠的血色水印,将一些还没来得及被海妖吞吃下去的碎尸块也一并冲上岸,四处零散着,触目惊心的恐怖。
追着受伤黑蛟穿云直下的哪吒看到越来越多的海妖开始从水里冒头,直逼陈塘关的城门,手中金环调转,猛抛向海,击起千层骇浪将妖群冲散。
最后一个平民也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城门里,李靖命令士兵立刻将吊锁拉起来。一层厚实的青铜门,在妖物面前实在脆薄如纸,可孤身拦在大门前的白衣女子却让它们忌惮不已。
她的视线,扫过面前无数青面獠牙,怨气冲天的海妖,沿着扭曲的海天交界线往上,和那个身绕红绸的凌厉少年遇到:“陈塘关我守着。”
既然有的事情无法改变,那至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哪吒微微怔神,锐利眉眼间晕开层浅淡的柔和,冲她轻一点头,收回乾坤圈,转身专心对付盘踞在云层里的黑蛟。
连绵滔天的深色海浪从海面升腾起来,吞没沙滩,冲毁防护林,遮天蔽日地朝陈塘关紧闭的大门摧压过来,将天空一点点从人们的眼里挤走,阴影笼罩,随时准备崩塌下来砸碎一切,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有孩子开始尖叫着哭喊,缩在母亲怀里不敢睁眼看;年迈的老人们纷纷跪在地上祈求上苍庇佑,祈求时间停止;身披铁甲的士兵则浑身冷汗地绷紧手里的弓箭,对准那些扭曲海浪里的无数诡谲影子,颤抖着不敢开弓;更多的人在逃跑,在惨叫,在孤岛般的城镇里绝望地奔命,整个街道上一片狼藉,哀鸿遍野。
叶挽秋紧紧盯着即将卷涌到她面前的海浪,将雪焰的刀背咬在嘴里,悬浮在那些冰冷浪潮和陈塘关之间。源源不断的白光从她身上,手上,眉心间迸发扩散出来,构建成一道半透明的壁垒,不断延伸着,包拢着,坚定不移地阻挡住那些发疯一样的海水。
沉重的压力从手上传来,叶挽秋咬紧雪焰冷硬的刀身,硬生生扛下海啸每一次的冲击,毫不退让。狂风将她的黑发吹散,纷繁迷乱在眼前,她看到那层壁垒之外有无数精怪正在冲她嘶鸣尖叫着。枯瘦的利爪,巨大的鱼尾,锋利的钳刃,密集的尖齿,一次次撞击割划在那层壁垒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从水面上浮涌而出的海妖狰狞着面孔贴在无法越过的墙面上,没有眼白的绿色眼珠死死盯着叶挽秋,阴恻恻地冷笑:“你以为凭你这道破墙就能阻挡得了整个东海的水吗?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破玩意儿修到天上去!”
更多的海水汹涌而来,一层层不断往上叠加,伴随着无数水怪兴奋扭曲的刺耳叫声,像是不把这层壁垒压垮撞碎绝不罢休。
叶挽秋眉头紧皱,灿烂到刺眼的白光团旋蔓延开,追着海浪高度将壁垒同样升高。潮水涨多少,壁垒也随之拔高多少,滴水未能渗落进陈塘关内。
已经试过无数次都没能破开这层半透明屏障的海妖开始暴躁起来,巨大的软肢不停拍打在上面:“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明明看起来不算多厚实一层,却怎么都撞不开。
支撑着这道巨大晶石墙的叶挽秋也不太好受,虽然随着高度的增加,她所感受到的重量并没有暴涨多少,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但是她也同样被困在了这里,如果海水不退,她就只能一直这样撑着。
不知道哪吒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焦躁,死死咬住雪焰猛力朝前推,坚硬的晶石墙在她的驱使下,将凶猛的海潮向后逼退几寸。
气急败坏的妖群游弋在水里,尖声怒吼,利爪在壁垒上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白痕:“杀了她,杀了她!把她撕开!奴隶!奴隶!她是食物!杀死她!”
密集的吼叫声堆叠在一起,形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叨扰噪音,振聋发聩的响亮。叶挽秋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被这种声音撕/裂,偏偏还不能把听觉关停。
不远处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凄惨的龙吟,紧接着是重物落海的声音。整个深灰色的天幕都在哪吒身后翻滚皱缩成螺旋状,火光灿艳,无边无际,泛滥如尖锐的荆棘。
他从云端飞身降落下来,将手里还在滴着青血的黑蛟首级丢进海水里,砸在其中一个正叫嚣着要将叶挽秋活剥生吞的海妖头上,琥珀色的眸子锐戾冷亮,杀气腾腾:
“谁敢!”
鲜红的灵绸在他手中无限延长,搅探入海,将那些海妖水怪栓捆在一起,丢进刚刚那条无首黑蛟沉没的地方。柔软的织物碰到那些妖种就像是利刀切豆腐似的将它们都割裂开,金环嗡嗡作响着绕海而飞,遇到任何冒出头的海妖就直接撞碎它的额骨。
一时间,整个陈塘关外妖血染海,惨叫不断。
海水的高度在慢慢下降,叶挽秋推动着晶石墙,将它们连同那些碎裂的妖尸一起逼退回东海该有的位置。屏障消失的瞬间,青黑色的海水猛然回落,大雨般泼洒下来。
混天绫破海而出,绕护在叶挽秋周围,将那些血腥味浓郁的海水全都隔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