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不这么喝酒。”
叶挽秋顿几秒,提拎着木壶的手不自在地晃了晃,眼神和哪吒错开,只望着已经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噢,这是前几天阿南给我的,一直放着没喝。本来早上醒得太早,还想试试能不能喝点酒就睡着,后来看着快日出的样子就又出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在酒壶上不住轻点着。哪吒安静地听着她的话,视线从她手上一路回到她的眼睛,看到那抹棕褐色正被天边初升的太阳一点点晕染得透亮。光丝牵连在她的睫毛上,像一泓融化的焦糖。
他们已经相处并且熟悉对方太久的时间,所以几乎是在叶挽秋刚说完的同时,哪吒就已经了然地意识到她是在应付自己。
这种认知让他相当不快。所以在叶挽秋再次端起木壶的时候,哪吒干脆伸手将它夺过来,语气也跟着冷淡几分:“可以了。”
叶挽秋迟钝地眨眨眼,听到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你不也知道今天是各方诸侯来朝的日子么?”
她僵硬一瞬,面色凝重地思考一会儿后,有些摇晃地想要起身,被哪吒适时地扶稳:“你要去哪儿?”
“回去抓紧时间补个觉,清醒一下。”
“……”
原本叶挽秋以为淡枣酒的度数大概也就和现代社会里的一些普通低度果酒一样,喝完后吹吹风,走几段基本也就清醒了。却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后劲不小,走着走着甚至还开始有些微醺的飘。
酒精会混乱人的大脑,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直到被哪吒放躺回她自己房间床上的时候,叶挽秋的意识也没清明多少,浆糊般的思维被拉退回宜城那场满是深红魅影的三太子复生诞辰祭礼上。
在系满福带的祈愿树下轻吻她的少年神,和面前这个替她牵开被子盖好的人是如此相似。
甚至,比记忆里的还要美。
“哪吒?”她喊,声音软得像成堆的花瓣,陡然扩散在听觉里。
哪吒嗯一声,替她将鞋子脱下来摆放在床边,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却被她伸手触摸在眼尾的红纹上。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叶挽秋的手温热得不像话,抚摸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几乎能将他烫伤。
她的指尖贴着哪吒眼尾的火莲神纹一点点摩挲勾画,有些含糊地说:“真好看。”
颜色像她小时候吃的玫瑰糖。
说完,她收回手去,用嘴唇抿含几秒,满脸疑惑:“怎么不甜呢?”
只差一点,哪吒的手就能够到她的脸,却在此时忽然被遏停,整个人从指尖到呼吸都是凝固的。光晕下的叶挽秋,黑色铺散凌乱,眼神像是包裹着一个藏有无数蝴蝶的梦。他看不清楚,却感觉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陷落进去,不断下坠,跌向那片深海。
在即将俯身贴吻上那张不时轻启着勾住他视线的嫣红嘴唇时,哪吒忽然清醒过来,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慌乱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刚刚在做什么?
一时间,无数种过于陌生又激烈的情绪齐齐翻涌而上,扭聚成湍急的漩涡将他吞没。他方才的举动完全是出于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下意识,既不受控制,又难以捉摸。
似乎总是这样,他在人间经历的,看到的,在师父那里学来的,修习的,只要一碰到叶挽秋就通通不管用了。
哪吒沉默地望着她一阵后,眼睫轻阖,叹口气,无声退出了房间。从清晨的照例训练一直到坐在百师宴会上,哪吒一直都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兴致缺缺。
夜幕降临的时候,几十名祭巫戴着面具,手捧龟甲和牛骨,围拢成层层套叠的环形在一起祝祷起舞。浩浩荡荡的队列从宫殿正门开始,穿行过每一条大街,最后来到镐京城外的空地中央,正式落成开始。每一个镐京城内的平民百姓都得到了许可,可以和其他王公权贵一起参加这场祭典,整个城外在篝火点燃的那一刻起,盛大喧闹到前所未有。
在场的不仅仅有人类,还有许多归顺西岐的妖灵和魔物。他们并不理解人类的礼节与这样祭祷的意义,但也不妨碍他们会因为好奇和好玩而加入进来。
墨琰从拥挤的人群中退让出来,转头间,一眼就看到远远坐在城墙顶上的红衣少年。
他顺着石阶走上城墙,站到离哪吒不算太近地位置,轻笑着说:“这场祭典说到底也是在向上苍神灵祈求福祉与胜利。李统帅就不打算去参加一下?”
“我既奉师父之命前来助力西岐,做好我该做的分内之事就行了,这到底是属于人间的战争。”哪吒淡淡地说到。墨琰听完后,展颜一笑,理解了哪吒话里未说明的意思。
他和姬发还有姜子牙之间,虽有人神之别,但也有君臣之分。若他以神族身份参加祭典,所有人都得朝他俯首跪拜。虽然知道以姬发和姜子牙的为人,压根不会顾虑什么,但哪吒还是不怎么参与这种人间祭奉活动,就是为了避开这种微妙的局面。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以人类信仰为食,自然也不需要被一群人类动不动就拜来拜去。所拜皆有所求,人类的信仰是一种珍贵而沉重的东西,而且还很麻烦。
沉默片刻后,墨琰忽然问:“今日怎么不见叶姑娘和你一起?”
哪吒垂下目光,脸上神色不改,只简洁地说到:“她歇着。”
晌午的时候叶挽秋倒是醒了一阵,简单吃了点东西又接着睡过去了,边睡还边哼哼唧唧地嘟囔着说这淡枣酒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墨琰点点头,没再多问,眼角余光瞥到哪吒抬起的手中多了两簇金灿明亮的三昧真火,不由得嘴角抽搐一下,迅速告辞了。
城外的祭典还在继续,音乐和祭舞都开始渐入佳境。大段大段艰涩玄虚的祝祷词以及舞曲念白顺着风吹进哪吒的听觉,空洞到连波澜都来不及漾开就消散下去。
只有一句例外。
那是人类朝天命发出的祈问:
“若非拯救,何来际遇?”
哪吒怔愣一瞬,悬浮在掌心中的两簇火焰纠缠又分离着,缭乱出片片金色焰影镌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即将从黑色的牢笼封锁背后冲破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拯救,那为什么要遇到?
“若非天命,何以独我?”
如果不是天命所定,那为什么单单是我?
这些话,一字一句,说尽了哪吒心中所想。
火光与礼乐声中的祝祷还在继续,那些龟甲与牛骨被纷纷抛进火堆中炙烤。戴着面具的祭巫低声呢喃,祈望占卜吉兆。
“民心所向,大势所望。
神佑世人,非得偏爱。”
偏爱?
哪吒朦胧想起,自己五岁那年刚拜师太乙见到女娲时,她就曾经跟自己说过。有的神灵是非常依赖人类的信仰的,因此对他们来说,重罪难恕即为偏爱。
“既承于天,非胜不归。”
最后一句祭文说出口的瞬间,哪吒终于醒悟过来,他对叶挽秋一直以来那种难以言清的感受,恰是如此。
若说偏爱为神所忌,那他已是罪孽缠身。
然而不管天命也好,际遇也罢。
只要是她,也必须是她。
这个念头清晰形成的瞬间,哪吒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些叨扰在他思绪里数年之久的阴霾全都烟消云散开,只剩满目清明。他收拢手指,那两簇火焰立刻在他掌心中凋零如脆弱的烟花,只留些许微灿的星末从指缝间明灭渗出。
他垂下手,正想起身离开城墙边,却在刚侧头时,就看到叶挽秋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她靠在石墙上,看起来似乎是刚醒没多久,眉眼间的神色还有点迷蒙:“我再也不信阿南的鬼话了,还跟我说什么是给小孩子喝的酒,随便喝。他们西岐的小孩子都是战斗民族来的吗?”
“好些了?”哪吒看着她问。
她点点头,望向城外的盛况:“诶。刚好能看到个尾声。他们来了多少人?”
“几乎所有的诸侯国代表都来了。”
“那也就是说,很快就会出兵朝歌了?”
“嗯。”
叶挽秋回想一下人类历史上的记载,发现确实已经到灭商建周的时间了。
见她只点点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没再说话,哪吒忽然问到:“等这里结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叶挽秋重复,这个问题还真没在她最近的考虑范围内,于是问,“没什么打算。你呢?”
“我想回一趟栖山。”
“栖山?那是你爹娘隐居的地方吧。你想回去看看他们?”
“嗯。顺便……”哪吒低眉看着对方用护臂包遮着伤疤,随意搭在石墙边的左手,被垂到手肘处的白色暗花宽袖映衬得格外纤细伶仃。
“顺便,我也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他们说。”
叶挽秋眨眨眼,想起对方在封神之战后就会进入神界,往后估计就没办法再和自己父母与两位兄长见面,于是理解地点下头:“是该回去一趟,那你去吧。”
哪吒静默片刻,抬头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像落进河水的羽毛一样,轻飘而快速:“我想带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