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说话,殿内的灯已经亮起来了。就见外头侯着的人如被点动开关一样,打帘子的打帘子,端热水的端热水。姚嬷嬷带了宝钗,随众而入。碧桃上夜,已经从内室出来了,对着打头的另一个大宫女将手勾了勾,想是在打暗号。然后一转身又回了内室。只是宝钗并不知道这暗号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却发现服侍的人下颌都圆了起来,好象一下子都有了喜事。
姚嬷嬷的脸色倒还如第一次见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可是那神情里透出来的轻松,也不能让人忽略。内室已经传出了漱口的声音,姚嬷嬷已经悄然地自己进了内室。宝钗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不敢怠慢,软底鞋一丝声儿也不出地跟上。
“给娘娘请安!”就如练习了多少次一样,也没有人回头,可是大家就那么齐齐地拜了下去,问安的声音也十分整齐。至此宝钗方知道什么是天家气象——一个妃位已经如此,皇后与皇帝那里如何可想而知。
姚嬷嬷是第一个站直身子的人,别人都是等她站直后,才起身忙活起了各自的事情。就见姚嬷嬷将手巾放在热水里略摆了摆,拧干之后,捂在端坐在妆台前淑妃的头上。片刻功夫,已经取了下来,开始为淑妃通头。
没上两下,淑妃已经笑道:“嬷嬷的手法就是与别人不一样。”
姚嬷嬷并不为了这一句夸奖得意,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两只手上下翻飞了几下,一个望仙九鬟髻就已经光滑可鉴地成形了。宝钗与别的宫女都看得目炫神迷,想不出如此复杂的发式,怎么能完成得如此轻松。
接下来的描眉、画眼、抹腮,同样被姚嬷嬷做得行云流水。现在她正捧了靶镜,给淑妃照着请她看可有不满意的地方。淑妃顾自摇着头道:“嬷嬷出手,只有好的,谁还能看出不好来。”
姚嬷嬷这才放下靶镜,开始为淑妃挑选首饰,在挑之前,余光示意了宝钗一下。宝钗悄不声地站得离姚嬷嬷近些。就见姚嬷嬷先拿起一支五凤钗,轻轻别在淑妃头上道:“今日是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老人家喜欢热闹些。”
淑妃也不说话,只由着姚嬷嬷摆布,宝钗则是把她的步骤一一记在心里。等选衣服的时候,姚嬷嬷又用余光示意了宝钗一下,宝钗自是将衣服的穿着顺序、颜色搭配记了下来。
就在姚嬷嬷为淑妃梳妆的时候,内室里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宫女们收拾得齐整,等一会儿淑妃去请安的时候,是不允许宫女们随意进出内室的。站起身的淑妃,将自己的周身看罢,对着碧桃道:“取对镯子给嬷嬷。难得嬷嬷今日出手。”
姚嬷嬷一脸从容:“也是薛女官还不了解衣饰之事都有哪些,奴婢少不得先让她心里有个稿子。”
淑妃笑容更盛些:“碧桃再取对镯子给宝钗,若不是她的缘故,怕是得等到过端午的时候,嬷嬷才肯到我这屋子里来呢。”
宝钗忙道不敢,碧桃在一边凑趣道:“这样难得的体面,薛女官可得收好了。若是日后将嬷嬷哄得开心,多来娘娘这里走动两趟,娘娘的好东西可还多着呢。”
这也是因为今日姚嬷嬷出手,从发式到衣裳,都不与别人参详,用时比往日少了一半,主仆们才有时间从容闲话。姚嬷嬷与宝钗谢赏后,自退出内室,不再打扰淑妃用膳。
姚嬷嬷走在前,宝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就听嬷嬷问道:“女官可看懂了?”
宝钗小心道:“竟是除了吃住,全都要经手吗?”
姚嬷嬷可能觉得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语里有了些指点的意思:“不过是衣裳首饰这两样罢了。只是一个人的妆饰,可并不只靠着衣裳与首饰:什么样的妆容,要配什么样的首饰,搭什么样的衣裳,都是一体的。所谓一法通、百法通。反过来也是一样,只有样样都通了,打扮出来才能让人不觉得别扭。”
这可就是经验之谈了。宝钗少不得向姚嬷嬷谢了又谢,谁知人家只是一句:“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咱们也就熟不拘礼吧。要不我说一句,你谢一声,这时候都得耽误了。”
宝钗闻言,忙道:“正是嬷嬷这话,还请嬷嬷不嫌弃我粗笨,只叫我宝钗就好。”
姚嬷嬷沉吟了一下,问道:“这是你在家时的名字?”
宝钗心里就是一突,她也是用过丫头的人,知道凡是做主子的,都有给丫头改名字的想法。可是昨日她在刚拜见淑妃的时候,就让一个旧荷包给破坏了,连名字都没有赐下。因此她有些忐忑地问:“是我在家时的名字,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此时已经进了姚嬷嬷的偏院,也有两个小宫女接出来。宝钗不知道姚嬷嬷这里的规矩,不敢冒然给两个宫女赏钱,只是随了她入了正室。
等抿了一口茶,姚嬷嬷才道:“若你还是做宫女,用家里头的名字自然不妥当。只是现在你已经是女官了,除了圣人和主子娘娘,也没有人能改了你的名字。偏主子娘娘已经发了懿旨,上面已经写了宝钗二字,你不必再担心了。”
宝钗接了茶,听到姚嬷嬷说自己名字不碍事,才有心情喝了一口。姚嬷嬷也不急着说话,两人只默默地饮起茶来。移时,姚嬷嬷才道:“心性倒不焦燥,只保持这份心性就受用无穷了。”
原来刚才竟是个小小的考验!宝钗暗道侥幸,刚才她只是看姚嬷嬷从容,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才只做品茶罢了。再看姚嬷嬷,就带了丝慎重,怕是还有考验在等着自己。
不想姚嬷嬷又道:“莫着相。”
宝钗心下一警,态度越发地恭敬起来。姚嬷嬷摇头道:“凡事见若未见,闻若未闻,才能走得长久。怎么刚才的沉稳竟没了?”
宝钗忙道:“还请嬷嬷教我。”
姚嬷嬷只道:“还是磨磨再说吧。先给我通通头。”
宝钗就按着自己记得的,姚嬷嬷如何给淑妃通头的顺序,先命小宫女打了热水来。只是那水有些热,摆手巾的时候着实不好受,可是她也只能咬牙忍了。
“瞪眼拧眉毛地给谁看?”姚嬷嬷显得有些不耐烦:“贵人面前,可有你使自己性子的道理?记着,不管是什么时候,在贵人跟前,你的眼里、脸上都得先蕴了笑,就如家里或是亲近的人有什么喜事一般的心气。别说只是些热水,就是滚油锅,也得笑吟吟地把手伸进去再拿也来!”
如此手巾冷了、热了,湿了、干了,通头的力气大了、小了,足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姚嬷嬷才让宝钗回自己屋子里去。谁知又过了饭时,宝钗并没有服侍之人,也就没有人想着给她留饭,竟是挨起饿来。
还不等宝钗叹息,红梅又过来了,说是娘娘吩咐,原来管着衣饰的芍药,需与宝钗交接一回。已经端了一个多时辰的笑脸,也不在乎多这一会儿功夫,宝钗马上含笑应了:“还不知道这位芍药住在哪里?”
红梅是打定了主意不得罪她的,于是道:“现在正在娘娘的私库里等着女官呢,奴婢领女官过去。”
宝钗道了谢,忍了饿来到了淑妃的私库,就见一个与碧桃相似打扮的宫女已经等在那里了。见了人倒是也福了一福,只是那膝盖似弯非弯,外人看了只会以为宝钗这个与她对行礼的女官,在向这位宫女见礼。红梅在旁边看了,想说什么可又忍住了——她只是个二等宫女,管不得大宫女的事儿。
“薛女官,这是私库的帐册,这是钥匙,都在这里了,还请您收好了。”芍药将手里的东西递向宝钗,她本就比宝钗大上几岁,身量已经长开了,这样一递更加了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宝钗也不忙着接,只问道:“即是交接,也不知道见有证是哪一位?不如等人到齐了,大家一起点算点算。”
芍药就是一愣,她原本不是毛燥之人,可是让一个新来的夺了自己的差事,心中难免不服,就想着借交接之际给宝钗个下马威。若宝钗真的只是天真不知事儿,见了帐本与钥匙就忘记了东南西此,她自然有后手使出来。现在宝钗定要见了见证之人,芍药也少不得平一平气:“还真是疏忽了。红梅,去看看杜鹃怎么还不过来?”
红梅应了一声自己去叫人,宝钗已经与芍药攀谈起来:“芍药姑姑,不知道娘娘的私库分了几处?是衣饰单放一处,还是与药材、布帛、摆件放在一起?”
芍药听她问得明白,又想着此人已经与姚嬷嬷学习,轻视之心也就略收了些:“除了药材是单放着的,别的东西倒是都在一个库房里放着。只是大体分了分。”
宝钗因道:“娘娘只让我管了衣饰,那些布帛、摆件想是不用一起交接的。”我只是分了你的权,不是夺你的权。而且这是娘娘吩咐的,你不该将气撒在我的头上。
能做到大宫女的,哪个不是提头醒脑的人物?不用宝钗明说,芍药已经发觉自己针对错了对象。可是娘娘是只做吩咐的人,自己刚才的迁怒竟让一个刚进宫的看了笑话。好在现在只自己两人在,芍药就是一笑:“还是女官见得明白。”
宝钗见她知机,也无意深究,总是要一殿里服侍人,何必树敌。没两句话的功夫,杜鹃也就到了。三人开了库房,只见里面山堆海满地处处都是东西,中间几条小小过道,大体能分清布帛在一处、摆件在一处、四季衣裳在一处、首饰又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