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同一个院子里,却犹如楚河汉界,是明晃晃的对峙。
黛玉垂眸后再凝神抬起,她微微转头,目光从在场的湘云宝钗凤姐等身上扫过,一行行心语随之浮现。
反正老太君不会处罚我们
王府圣宠在眷,林家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挣扎
折腾这么久,不过是浪费时间
每个被黛玉看过的人,不知为何都觉得浑身像是被看穿了似的,下意识偏了偏头拒绝对视。
她的目光最后回到了贾母身上,这才轻声开口:“外祖母,前天夜里抄检内府、今天落水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吗?”
黛玉的声音平稳冷静,不带一丝波动。
面对亭子里的一片人,她面色难得冷了些,举世无双的容颜更显不似凡尘,高不可攀。
老太君一时被黛玉容貌所慑,半饷才恼羞成怒。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贾母心头一跳,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些,带着突然被揭穿后的欲盖弥彰。
之前王熙凤夜里抄检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最后没惹出什么事情来,不过是赶走了几个小丫鬟,也就没放心上。
这会的落水,瞧着的确有些不对。可最后黛玉也是好好儿的,又没有被算计成功。
贾母实在是想不通,她究竟在倔强些什么?
就算是知道又怎么样?你到底只是我外孙女儿,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
玉儿越来越不可人疼了
看着浅色的字体跳出,黛玉稍稍深呼吸,平稳心头些微的哀思。
她还记得自己刚上京的时候,贾母从里面焦急地跑出来迎接。那时候她还看到外祖母头上对自己真切的关心。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若是自己没有林府的名号、若是自己只孤身一人,就会到这个地步?
黛玉缓缓握紧了腕上的念珠,她眨眨眼睛,挥去明眸里的湿意,音调加声一字一顿说:“外祖母。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
贾老太君呼吸急促了起来,她轮着拐杖将地面敲击地“哐哐哐”直响,面上带着恼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要撕开脸这般直接?
还是外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伴着脚步声接近:“这是什么了?林姑娘为何这样说话?”
王夫人身上穿着素色的佛衣,手上依旧绕起一串念珠,面上都是慈爱的温和,正一步步慢慢走近。
“老祖宗就算有什么不是,林姑娘又何必如此逼迫?到底是长辈,你身为小辈,总要守些规矩才是。”
这是王夫人在禁闭后,黛玉第一次看到她。
她慈眉善目,仿佛真的受过佛礼熏陶,这会儿走到贾母身边规矩地行了一个礼,举手投足间都不出错。
而铁锈色的字体在她走过的路上沿途跳下:
林府都要倒了,还不好拿捏你?
“说的是,林妹妹可不能这样对老祖宗说话。”王熙凤见王夫人来了,连忙也跟着学嘴了一句。
王夫人走到贾府众人身边,她手上轻快地转着佛珠,转身对黛玉微微一笑:“听说林姑娘有御赐之物?那可要好好保管。”
“要是一不小心有什么损伤,不只是林姑娘,连着贾府,怕是也会落得不好。”
这个想法倒是好的。贾老太君听着就点点头,有些担忧地了看黛玉一眼。
“你要是一个拿着不稳,害的贾府被申诉,连带宝玉也会倒霉。”
王夫人手上一颗颗转过佛珠,又揉揉宝玉,话说得又慢又温和,“宝玉可还没下场考学呢。若是一个不好出了意外,这可怎么办?”
说到宝玉,贾老太君将自己的腰板挺直,心又起来了些。这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半年不容马虎的。
凡事有个亲疏,玉儿是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更亲些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扫过贾老太君一眼,将自己的话头缓缓抛了出来:“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不过终究是小孩子家家,一时马虎也是有的。”
“不如将那御赐之物拿出来,由老祖宗代为保管才是。”
贾老太君一时可没想到这个份上,不过王夫人这么一提,她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要是御赐之物在自己手上,既妥帖又安全。
不过她这会没说话,只是稍稍闭了闭眼,将面上表情放松些。
王熙凤惯会察言观色,瞧出贾母有所意动,就在旁连忙开腔:“正是这个道理,林妹妹难道还不相信我们不成?”
“说到底,在最后林家没了,那你还有我们贾府。我们就是一家人,还要分什么彼此?”
这话说的中听。贾母微微点了下头,连带着湘云都应和了起来,一时间响起一片劝导之声。
黛玉缓缓后退一步,嘴角微微勾起。她眸子像是琉璃般剔透,又划过一丝冷色。
这是她第一次带上冷笑的怒色,面上带起两抹绯红。黛玉容颜在光下更是闪闪发光,举世无双貌可惊天人。
“你们想要簪子?”黛玉不带感情地笑了下,她柔声开口,从头上顺下一个东西握在手心。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往她手里汇集。那可是御赐之物,哪怕是摆着,都能展现圣心。
微微晃了下手中的簪子,黛玉看她们视线随着转动,只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转了转手腕,抬指往前猛地一挥——“啪嗒!”
玉器破碎的声音清脆。簪子在地上跳跃几下,直接断成好几段,翠色碎片折射出微微的光芒。
-3-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在滴翠亭里响了起来。
宝钗缓缓睁大眼睛,薛蟠嘴巴顿时合不上。
史湘云张目结舌,手中的金麒麟也“哐当”一下掉到地上。
御赐之物当场破碎,只要被传出一丝风声,这就是下狱、是死刑、是举府覆灭!
她把御赐之物给摔了?
摔碎了?!
王夫人没想到黛玉这么直截了当,甚至称得上是鱼死网破。她本来愉悦的心情急转直下。
脑子是一片片的发懵,王夫人踉跄两步,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也不在意了,只扶着柱子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一时恨自己为什么要逼迫太过。
自己刚刚从禁闭出来,居然就要被连累死了吗?!
贾老太君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她直着空洞的眼睛,捂着胸口“呃呃”了两声,就要瘫倒滑下。
鸳鸯手忙脚乱地扶起贾母,心头砰砰砰地跳动。
黛玉看着她们那边一片混乱,琉璃似的眸子扫过一圈,这会儿微微抿起嘴角,只是莞尔一笑。
“怎么,不是要替我保管御赐之物吗?”
滴翠亭里一片人仰马翻的,连答话都顾不上了。
贾老太君喘着粗气,半饷才将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黛玉,面上又是焦急又是气恼。
“这、这是要拉着荣国府一起陪葬啊!”
鸳鸯小心拍着贾母的胸口,连连为她顺气。
这时候紫鹃也终于从外头进了来。她先前被指使着去送东西,等到听到消息,就直接赶了过来。
不过外头有人封锁,她还是在王夫人过来后,才瞧着机会一道溜进来。
现在她快步往这儿走,脚步声在地上“哒哒”作响。
“紫鹃!到这边来。”
王熙凤只觉头疼地厉害,她有些尖锐地唤了一声,提高声调道:“林姑娘是疯了不成,这会儿跟着她就是死。”
紫鹃冷冷亭子里看了眼,院子两边分得清楚。里面都是贾府的人,而只有黛玉在外。
她脚步不停,直直走到黛玉身后,坚定地站着簇拥黛玉。
鹦鹉也从外头扑腾了进来,它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炸着毛冲着亭子里“嘎嘎嘎”叫唤了三声。
这会它又顺着风落下,只蹭蹭黛玉的手臂,是难得的乖觉。
黛玉揉揉鹦鹉头上的绿毛,看对面一副魂不久矣的模样,又微微一笑。
她抬起手腕,重新拂过发梢,再翻转着往前一送,手心里就出现一个剔透的碧簪。
“这个才是御赐之物。”
刚刚摔碎的是另外的簪子?!
猛地吸气又被呼了出来,亭子里的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在大悲大喜之下,只浑身乏累地无力。
她们这会瘫倒在位置上,甚至没法吐出一个字来。
“下咒害人、抄检自家、陷害落水。”黛玉声音轻柔,一字一顿将过往说出来。
“不过是一个林府败落的流言,态度就转变至于此。这会还想要夺走我的东西?”
黛玉顿了顿,将簪子缓缓插回头上,她转转右手手腕上的念珠,又抚过腰间剔透的墨玉。
“想都别想。”
贾老太君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这会儿只喘着气看向黛玉,目光都有些模糊不清。
王夫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一股脑瘫在椅子上,不敢再多言。
还是宝钗心头动了一下。她揉揉额角,反复思量黛玉那句“不过是个流言”。
自从王景莫名其妙入寺后,自己在王家的地位也高了些。
之前都会有书信从扬州寄回来。回头想想,现在只是流言漫天飞舞,王家的书信却是好一段时间没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