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轻笑一声:“什么小恙,这话别人信得,你却不该信。”
沈学士仍笑道:“臣年前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现在不是也能给太上皇请安了?太上皇只管放开胸怀,龙体自然恢复得快。”
就听太上皇轻叹一声:“恢复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混吃等死。”
沈越都快听不下去了,亏得沈学士还有耐心:“圣人还要太上皇把关,太上皇说这话想来圣人也是不同意的。”
估计这话让太上皇开怀,向着沈学士问道:“这个便是你的第二个曾孙,和杨家孩子打架的那个?还是林如海定下的小姑爷是不是。”
沈学士应了一声,又让沈越重新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叫起后道:“听说已经中了秀才,还是你家风清正,教出来的子孙个个成器。”
沈学士连道不敢,两人又不理沈越,说起当年如何。话题又不知怎么转到了沈越会画上来,沈学士笑道:“太上皇可还记得当日臣献上的折枝花卉册页,正是此子所画。前两日我试了试他,竟然也会画人像。”
太上皇听了果然感兴趣:“能画人像?对了,前次小七也说过一回,倒可让他一试。”
面对真正的掌权者,沈越不得不可耻地承认,自己有点怂了。就算太上皇对他说话的声音比对沈学士更温和,态度更和蔼,可是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草民不敢亵渎天颜。”
太上皇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个曾孙有些意思。你告诉他,只管好生给朕画来,画好了朕有赏。”
沈学士替沈越向太上皇解释道:“他给我画过两次,每次画的时候让我保持一个姿势好长时间。不如等太上皇龙体大安了,再让他画吧。”
“还有这一说?”太上皇更感兴趣了,把自己的身子坐得更正些,向沈越道:“无事,我与你曾祖父说话,可影响你做画吗?”
沈越只好道:“并不影响。只是画像所需的纸,与平日写字用的纸并不相同。”
太上皇也是由宫庭供奉们画过像的人,自然知道该用些什么,向戴权努了努嘴:“去给他取纸笔来。”然后也不再理沈越,还是与沈学士长篇大套地说着朝中旧人旧事。
不一时戴权已经将东西取来,纸是上好的冰雪熟宣,笔更是长、中、短锋俱全,颜料也是种种皆备,让沈越不得不怀疑戴权也早知道自己来给太上皇画像,要不东西不该这样齐全才是。
刚才得了太上皇的准许,沈越一直在打量着他。不得不感叹皇家的基因优化,沈越知道太上皇只比沈学士小六、七岁,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这个老人刚经了儿子逼宫,眼看着长子死于自己眼前,知道长子临死还命人给自己下了毒不说,死前还扬言要等着自己。所以他的憔悴很正常,头发花白也正常,可是那眼睛在与沈学士点评过去的人物时,还是不时地闪过精光,鼻子也很挺直,就是嘴唇过薄腮间无肉,显得人寡淡了些。
这些都是小事,沈越拿不准的是自己若真按着现在太上皇憔悴的模样画下来,是不是会被认为是对太上皇的丑化,然后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呀?
见沈越迟迟没有动笔,太上皇看了他一眼,见沈越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发呆,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沈越心里正在挣扎,也没听清是谁问自己,直接说道:“太上皇赫思之威,不恶而严,可是近日偶感病痛,形容不易描画。”说完还轻轻摇了摇头。
沈学士早已经站起来向沈越呵斥道:“小子无礼。”
沈越这才知道刚才对自己说话的是太上皇,顺着沈学士的话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草民初见天颜,不惯奏对,还请太上皇责罚。”
太上皇也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必不比平日,不在意地向沈学士道:“他不过是实话实说。小小的人头一次进宫,还能想着怎么画画就不错,你再一骂人,一会儿怕是连笔都提不起来了,难道你来替朕画像不成?”
沈学士明白沈越的为难之处,向他沉着脸道:“见微知著这话你也忘了,只管将太上皇真容想来画去。”
这“想来画去“四字如当头棒喝,沈越连连顿首后自己爬了起来,走到戴权让人搭来的一个条案之前,开始磨墨。有小太监要上前替他,沈越也拒了——画画的墨与写字的墨所需浓淡并不相同,还是自己磨出来的放心。
等他开始提笔,太上皇不时地扭头看上一眼,见没画完,就又与沈学士说话。过一时又看一眼,还没画完,笑向沈学士道:“你在家时也是这样?”
沈学士道:“头次的时候确是如此。不过等画得多了,他把人看得熟悉也就不必这样麻烦。太上皇不必着急,现在他不过是勾勒轮廓,等着色时太上皇就不必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了。”
正说着,外头有人高声通报:“圣上到。”
沈学士自己站起,沈越也放下笔。太上皇见皇帝进来给自己请完安后,向沈越摆手:“你还去画你的。”沈学士早带着沈越拜了下去。
这个就是自己的老乡吧?沈越心里的些雀跃,皇帝不叫起又不敢自己抬头,更不敢当着这么些人冒然开口,急得头上滴下汗来。
这汗看在太上皇与当今的眼中自然是吓的,沈学士心里心疼,面上还得带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被太上皇用眼神制止了要出口的训斥。
当今问明沈越在替太上皇做画,便命他继续画来,自己站到沈越身后看。沈越一心想着自己应该怎样与当今对暗号,笔都激动得有些颤抖。当今看了有些好笑,想不通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敢把砚台直接摔到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人身上,还间接地让自己坐上了龙椅。
“别怕,戴权,给他端杯水来。”当今回头向戴权说了一声。
“谢圣人。”沈越没推辞说自己不敢受的话,在他心里这是自己的老乡,不能相认也可以两眼泪汪汪。圣人听他说话又不象怕自己的样子,难道这孩子只是单纯的怕太上皇?
戴权将水端来,沈越又谢过他,也不喝,把地茶杯放到条案空地上凉着。当今还劝他:“你现在手不稳怕不好做画,喝口水平静一下的好。”
沈越听了脱口而出:“我平日只爱喝冰水。”说完眼不错地看着当今。
当今倒没觉得他失礼,只疑惑沈学士不似不知养生之人,温声道:“喝冰水,这习惯可不好。你年纪还小,脾胃尚弱,还该养身惜福的好。”
这边还没说完,沈学士已经坐不住,自己站起来要向当今请罪:“这小子……”见沈越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沈学士直向他打眼色,怎么就敢对着圣人你你我我的起来。
当今仍是不在意的样子:“先生不必太过客气,说来朕也是先生的学生,此子也如朕的后辈一般。一时口误罢了,还是让他做画吧。”自从登基之后,就连皇子皇女们对自己都增了敬畏,难得这孩子竟然不怕自己,当今心里生出了些好感。
沈越已经随着沈学士的话音再次跪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再也不要进宫了,这刚多长时间已经跪了几次,多呆一会儿还不得把腰给跪折了。难怪那些大臣们对当皇帝的一般不提什么意见,可能就是怕皇帝听了后一个震怒,不管大臣们有理没理,跪是要跪一下的。
太上皇也让沈学士快坐,又让沈越继续给自己做画。饶是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沈越也不过只勾勒完了轮廓。天色已暗不好着色,沈越只好向太上皇说明情况。
这时当今已经去处理政务,太上皇也没留人,看着画上眉目清晰的自己,笑着向沈学士道:“即是还要着色,明日让这孩子再进宫一回。你即身子也刚好,就不必跟着,朕看有你跟着他倒更不自在。”
沈越弱弱提了一句自己可以将画带回去上色,又被沈学士训斥几句,他才知道自己犯了这个时代的忌讳:皇帝们所以让百姓敬畏,与他们的神秘有很大关系。别说百姓,就是官儿做得小点的,一辈子可能只有中进士的时候才能远远地见皇帝一面。若是沈越将画像带出宫去,还好巧不巧的把画儿给弄没了,那沈家的罪过可就大了。
再次向太上皇谢了罪,说好了明日沈越还是今日的时辰自己到宫门处,沈学士才带着沈越和太上皇、皇帝的赏赐一起出了宫。沈信早已经等在那里,见祖父与侄子出来了,忙上前扶了沈学士。
沈学士向沈越招了招手:“来和我坐。”本想自己一辆车松快一下的沈越,只好随他老人家一起上了轿。好在沈学士有太师的荣衔,轿内地方也很宽敞,沈越悄悄地伸了伸腿,又暗暗扭了扭自己的手腕。
“可是吓着了?”沈学士猛不丁问了一句。
沈越向轿外看了一眼,轻声向沈学士道:“吓倒没怎么吓着,只是这跪来跪去的太……”嘴边的话让沈学士闪着精光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沈学士也轻声向沈越道:“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外,最该礼拜的就是君王。”
沈越知他不是真的生气,悄悄向沈学士道:“所以我说不该学为官之道。谁知道会画个画一样得进宫,还是跪来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