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侧过身看向她,笑着摇了摇头:“乔娅小姐可不要把我想象成坏人,执法是凯厄斯的事,我不会自己找事做。”他说着还挑了挑眉,道,“况且,我要真的越俎代庖的话,凯厄斯恐怕真要杀了我——不是说着玩儿的。”
他回过身朝着乔娅走了过来,像是讲故事一般,放缓了语速,道“我是真的很久没有来到佛罗伦萨了,离佛罗伦萨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那时候雨下得最大,佛罗伦萨与沃特拉城交界处接连发生命案,听说是有人制造出了嗜血魔童——乔娅小姐应当不知,嗜血魔童是指有的吸血鬼将还未开智的孩子制造成了吸血鬼,而这些没有是非观念的孩子力量非常强,且没有自控能力,随时有暴露的危险,所以吸血鬼法律是严令禁止嗜血魔童的出现的。”
“那时候凯厄斯刚好回到了佛罗伦萨处理一些事情,得到消息之后,我带着简从沃特拉出发,与凯厄斯在两地之间的交界处汇合,抓住了那个制造嗜血魔童的家伙。他辩解称是看到那个小孩濒死挣扎,他于心不忍,想给那个孩子永生。但是凯厄斯还是果断地拧断了他的头颅,然后在他藏身的屋子里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个嗜血魔童。”
阿罗说着,眼神瞟向了乔娅,而乔娅则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乔娅小姐,你猜这个时候的凯厄斯,是铁面无私的沃尔图里执法长老呢?还是知法犯法对你网开一面的凯厄斯先生呢?”他用那样轻飘飘的语气问道。
而乔娅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攥紧。
阿罗笑了笑,说道:“他让我和简离开,剩下的事情他自己处理。当然,等我和简再回到那间屋子里时,里面已经没有凯厄斯以及那个嗜血魔童的身影了,而凯厄斯自称自己已经将那个嗜血魔童撕碎烧成了灰,这大概是一向严苛无情的执法长老凯厄斯第一次没有将死囚就地处决吧。”他顿了顿,“说到这里,乔娅小姐已经猜到了吧。”
第74章
冬季的早晨苏醒得非常晚, 乔娅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上坐着吹了许久的风,才看见远处的山间忽然冒出了一缕橙色的光,将周围的夜空渲染出了一抹极为梦幻的光暗交织的色彩。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爬上这处佛罗伦萨的最高点,她从一年前刚刚来到佛罗伦萨之时, 便听车夫用极为夸张的语气赞叹过这座全世界最美丽的教堂, 也不止一次在梦中艰难攀登这个佛罗伦萨的制高点。在蒙特里久尼学习刺客技巧的时候, 艾吉奥甚至给她画了简笔画, 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的攀爬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心得。
最后,他告诉她:“站的地方不一样, 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
类似的话罗德里戈也曾经对她说过, 但是乔娅知道, 这两个人的话中之意, 却是天差地别。
此时此刻,她坐在穹顶之上,大概是因为藏着的心事太多, 既没有艾吉奥对于高处美景的赞叹, 也没有罗德里戈从高处到权力的引申,她满脑子都是初至佛罗伦萨时,马科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衣角, 有些生硬地吐出“姐姐”这个词的模样。
阿罗是一个非常理解甚至是精通语言艺术的人, 乔娅丝毫不奇怪为什么沃特拉城的圣马库斯节庆典上, 会由他去代表沃尔图里家族向所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人致辞, 如果说凯厄斯负责执法, 那么他极有可能负责这个家族的外交。
他在与乔娅这一次的见面之中, 聊了许多话题,待乔娅逐渐降低警惕之后,话题一转,又深入到去年冬天所遇到的那个嗜血魔童身上。他的话中并没有明说那个在吸血鬼世界法律之外的嗜血魔童是不是马科,他只是有意地带着乔娅走进他所设下的语言陷阱,从“金发”、“年幼”,以及“凯厄斯第一次没有就地处决死囚”这几个特点,让乔娅自己认为那个孩子就是马科,并且提到了艾萨克村那把离奇的大火。
“我知道乔娅小姐在刚来到沃特拉地区之后,就去了艾萨克村,很抱歉虽然沃尔图里家族掌管着整个沃特拉地区,但是我并不清楚这把火的具体原因,我只能告诉你,可能是与凯厄斯有关,这也是为什么我下令不允许沃特拉地区的民众讨论此事的原因。”阿罗笑着说,“所以乔娅小姐发现了什么吗?”
乔娅觉得他在成为吸血鬼之前,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家,只不过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边自己曾经读过的那些历史书籍的内容,但是并没有从中找到一个疑似阿罗的人。
乔娅知道,阿罗这样狡猾的人,绝不会是单纯地来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问道:“那么阿罗先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我说过,我只是对乔娅小姐感到好奇,毕竟您是第一个让凯厄斯自己破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的人。”阿罗眼中的笑意敛了敛,眼神却更郑重了一些,他沉吟片刻,嘴角又微微翘起,“况且我也许多年没有来过佛罗伦萨了,过来看看,缅怀故人也好。”
他转过身,踏上了窗台,整个人逆着月光站着,在乔娅脚边投下了一个细长的身影,他离开前,转过身,看着乔娅,说道:“乔娅小姐这身装扮……是刺客吧?在很多年前,我有幸在雅典见过一个刺客组织的先辈,跟乔娅小姐一样,都是非常自由而潇洒的人。”
他说完,便从窗台上忽地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股极为轻微的,吹响乔娅侧脸的风。
这是乔娅最为繁忙的一天。
从白天查探托蒂府邸,到夜探领主宫,再到与德米特里在佛罗伦萨城中飞驰了一圈,最后到与阿罗再乔托钟楼上的会面,她从未有过一次完完整整的休息。而当阿罗离开之后,她呼出了一口气,感受到了迟来的疲倦,她在钟楼上站了许久,又来到了圣母百花大教堂前,循着记忆中艾吉奥提到过的那些关键点,在天亮时分,爬上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
艾吉奥说得没错,从穹顶上所看见的佛罗伦萨很美,只不过当一个人无心欣赏风景的时候,再美的景色,也只不过是一张映在瞳孔上的画片。
她在太阳彻底升起之前站起身来,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乱,她并没有腾出手来整理,而是张开了双臂,迎着风,以及那片耀眼的晨光,义无反顾地,向下一跃。
这是只有刺客,才能完成的,代表着信仰的跳跃。
*
乔娅回到蒙特里久尼之后,还来不及换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便先一头扑上了自己的床,而继续在下一刻,她就发出了只有处于深度睡眠之中才会有的均匀的呼吸声。
从出发到归来,这一段时间里她不是借住在农户家,就是睡在鱼龙混杂的旅馆,再加上心里揣着事情,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奥迪托雷庄园这一张算不上软的床,倒成为了她能卸下心防的栖息之地,能包容一个时间长长的梦。
这个梦里她梦见了许多人,有她上辈子的父母,这辈子陪伴了她孩提时代的瓦诺莎,以及奥尔西尼宫的所有人,罗德里戈黑着脸,告诉她,她是这一辈子唯一一个胆敢忤逆他的人,他要把她扔到台伯河去喂鱼,而在她即将被丢下台伯河的时候,胡安忽然冲了出来,在她身上套了一个救生圈。
她就戴着那只救生圈,在春季正处于泛滥期的台伯河中奋力游动,从白天游到了黑夜,然后看见岸边一个正埋着头吃着什么东西的金发男孩。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失踪已久的马科,她立马游到了岸边,怀着激动的心情,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男孩儿转过头来,用一双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然后将手中血迹斑斑的小羊羔朝她递了过来,用软糯的声音以及熟悉的僵硬语气说着:“姐姐,你要跟我分享一只小羊羔吗?”
乔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重重地喘着粗气,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只带着温度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反射性地握住了那只手的手腕,然后自己右手一甩,亮出袖剑,下一秒,她的后脑就被拍了一下,伴随着艾吉奥懒洋洋的声音:“嘿,醒醒。”
乔娅被那一拍给猛地拍回了神,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看见了自己握着的一直属于女性的纤细手腕,以及坐在她床边的,黑着脸的手腕的主人克劳迪娅。艾吉奥站在克劳迪娅的身后,正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刚刚犯了案的手。
乔娅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然后想起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她立马收回了袖剑,像是贵族男士行吻手礼那样吻了吻克劳迪娅的手背,然后将克劳迪娅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枕边,哑着嗓子道:“其实我是打算这么做的。”
艾吉奥朝她挑了挑眉。
而克劳迪娅仍是阴着脸:“看来以后都不准你穿着衣服睡觉了,这实在太危险了,我不过是看你睡了一天都没有吃饭,大发善心来叫你去用晚饭的。”
乔娅一直陪着笑脸,在听见克劳迪娅说到晚饭时才愣了愣,然后道:“晚饭?”
“对啊,晚饭。”克劳迪娅说。
乔娅这一觉睡掉了几乎一整天,从清晨蒙特里久尼的铁匠铺尚未开业,到各个商店早已打烊,这座色调本就阴郁的小镇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